芜湖是江南小城，又是一个江岸城市，襟江带河，因而具有一种码头文化的繁嚣与热闹的市井气。从前家家门前都有像汤圆那样小小的煤球，这个城市的饮食与风俗完全是江南的，芜湖有苏州式的小家碧玉，小日子人家，却没有后者的从容与精致；有上海重庆武汉那样的忙碌与嚣杂，却没有后者的大气与力道，它是小上海小苏州的混搭与简版。它的方言也是尾音很强调，像北方，但婉转又如吴语。“四大米市”是它曾经的辉煌，徽文化明珠是它过去的骄傲。贯穿全城的青弋江是一条重要的漕运、盐运之道，也是一条北上通向京城的求仕之路。江南的灵气、书生气、商气，透过这条江水，渐渐连通了北国的王气。芜湖正是江南的一个交叉口，化烟水气为汉子气的一个特别的地方。芜湖有一种铁画，是一种特别的美术，“以锤为笔，以铁为墨，以砧为纸，锻铁为画”，有民间剪纸的明快单纯，有雕刻与镶嵌的刀味、巧拙，又有水墨章法的虚实结合，真是江南与北方的一个结晶的象征。

1983那年，我考上了安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当时全国的考生四十多人，只取了两人。我带着考中的兴奋与荣耀，大干一番的学问志气，——八十年代初特有的英雄气，——以及浓郁沉重的抛家别子思亲之情（女儿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我就只得入学了）——这样复杂交织的心情，从贵阳先乘火车到汉口，然后从汉口坐船，顺长江而下，到芜湖。一路上饱览了长江下游宽阔壮美的气象，感受到古人诗歌的意境和情怀。我在船上看的书是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只是将北方换着了南方、马换成了船。真的没有想到，后来几年车船转乘一路上如此辛苦，多少辗转与不眠，星月与寒风，拥挤与奔跑，看惯了逐浪的江鸥，黄昏时苍然而辽远的江面，与长江有三年行旅漂泊的缘分，更与长江边的小城芜湖有异乡求学的体验，东坡说“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将“宦”改成“此”字，就可以成为我的诗，“万顷靴纹”的宁静,“断霞半空”的浪漫，“羁愁畏晚”的郁闷，都一一领略。终然我一个四川人，真的送着长江，一直送到了东海之滨的上海。

最忘不了镜湖，一个很秀美的城中小湖。安师大就在镜湖边上，一出校门，迎面就是碧波荡漾，柳树轻拂。芜湖这个小城市有了镜湖，一下子就了灵气，有了江南水乡的妩媚。我与邓小军师兄，很爱镜湖的美，每天都围着湖转上两圈，讲很多很多的话。湖边还有一座电影院，记得有一次放越剧《红楼梦》，王文娟徐玉兰演的，看了一遍不过瘾，我们连续重复看了三个晚上，竟然每次都在里面哭的稀里哗拉的。这次我受到中国戏曲最深切的一个影响。到今天我觉得，没有哪一部电影中国的戏剧电影能够赶得上这部越剧的《红楼梦》。读研究生，一定要有一部震撼心灵的电影。当然还看到很多其他的电影。但都没有印象了。

夏天小城的盐水鸭，冬天的青鱼特别好吃。那年放寒假回家之前，从长江边买了一条齐人腰的大青鱼，腌制风干，提回家给父亲过年吃。记得在汉口轮船转火车，有半天空馀，小件寄存处拒绝存入大青鱼，苦了我提着那大家伙，齐腰高，晃悠晃悠，在武汉街头逛商店，把好多售货员都吓坏。可惜拿回去，父亲只嚐了一口，说是“比起我们家的江团（肥沱），硬是差远喽。”

湖边还有“傻子瓜子”，当时安徽有名的零食。然而让我觉得最美，最难忘的是在，湖边上的一些弄堂口，冬天的时候，总归会有一个小火炉，上面炖着一小口铁锅，里面是牛肉汤，汤里头有一小篼菠菜，翠绿鲜红的样子，一小个辣椒，炖得好粑好入味的几块牛肉，芜湖的冬天很冷，喝一碗，微辛渐入，热力满身，走回来的路上，暖和之极，所有的寒风都不在话下了。读研生活，一定要有一种难忘的美食，那就是这碗牛肉菠菜汤了。

离师大不远处，还有一个邮局，一个澡堂。邮局是每周必去的，那个时代哪里有现在这么好的通讯条件，要与家人联系必须到邮局去排队打长途电话，先填好单子，请话务员帮你接通，你在大厅里等着，话务员会喊你去某个编号的小亭子里，赶紧进去关好门，紧紧仍把话筒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远方亲人的每一个字。每通好一次电话，比吃了什么大补的东西还要开心踏实，如果没有电话联系上，好几天心里都会空落落的难受。芜湖人洗澡，那是冬天里莫大的享受。尤其是洗好澡，躺在铺上，买一些香干或傻子瓜子，再抽一支烟，喝一点茶，就飘飘然。那个时代，所有的享受就是这些。至于学校后面的赭山，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安徽师范大学校园（花津校区）

湖边还有一个书店，买了一些书，回想起来有印象的，只有叶嘉莹老师的《嘉莹论诗丛稿》和曹旭编的那本陈衍的《宋诗精华录》了，后者一直到后来我都用来做研究生的教材。叶老师的那本书，亦成为读研期间影响最深的书之一。艺术感受之细腻深入，文字表达之宛转述情，生命感发之沦肌浃髓，我欣喜在读研期间有这样神交一样的相遇。多年后，我在温哥华叶老师的讲堂里、餐桌前，以及UBC的图书馆里，欣然与叶老师相对，谛听其言，沐其音容笑语之中，恍如梦寐。

当时整个安徽师范大学的研究生非常少，可能文科类每年也总共就是七八个人，我们跟哲学系的研究生住在一起，这有一个好处，就是一起去听文秉模老师开的哲学史课程，从古希腊讲起，虽然半懂不懂，但是一个课程听下来，毕竟受到了一些哲学思维的训练，一点哲学气息的熏陶，对后来的读书治学，还是有相当的受用。不说别的，元化老师是黑格尔哲学素养非常深厚的，我与他之所以接得上，跟安徽师大文老师有点关系。读博士的时候，特别能够跟得上王先生的思路，先生也觉得我的文章对路。可是文老师抽烟太厉害了，英年早逝。他上课时手不离烟，那种享受的神情，与抽象的哲学知识的享受融合在一起，给我一种很深的印象。那个时代是个哲学的时代，我们跟哲学系的同学，都住在三号楼，经常在一起讨论。一共就是那么几个是研究生，三号楼也是青年教工的宿舍，我记得还在那里认识了当时的青年教师，后来的同事潘德荣教授，我们在那里一起吃饭。他那时刚刚到安师大哲学系做文老师的助手。今天我们读一个学校，常常以为，这学校是最重要的，在学校里老师是最重要的，也可能吧。但是在我们那个时代，有时候，同学可能才是最重要的。我在安师大的读研期间，对我影响最重要的同学，就是邓小军兄。说起来，小军与我是世交。在成都的时候，我们有同一个的老师，古典文学的启蒙老师赖高翔先生。赖先生是三十年代老川大的才子，林山腴先生的高足。写得一手很漂亮的骈文，程千帆先生在成都时，看过赖先生的文章，曾许为“汪容甫以后，一人而已”。但因为我在贵阳，只是几个假期去成都跟赖先生读古诗文，我从来没有与小军兄见过面，当我要去考取安师大研究生后，我就跟赖先生辞行，他就提到了已经在安师大读古代文学专业的邓小军，让我去见他。这真的是一个生命中的奇缘。同一个启蒙老师，又同一个学校。安师大是成全我们的奇缘之地。我跟小军兄一见如故。每天晚饭后，都约好一同去镜湖边散步，无话不谈，从家庭，学问，到国家大事。他可以说是我的良师益友，陈寅恪、熊十力的书，都是小军给我推荐的，我在那里第一次读了《十力语要》、《新唯识论》以及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等。这无疑打开了一个广大幽深的世界。我在一篇题为《读熊十力》文中曾经写道：

当时，那还是一个比较安静、颇富于过日子意味的小城市。学校在城里的湖边。读写之馀，我沿湖而行，穿行于城市的街巷人群之中，常会有异乡人的感觉。而且，偌大一个城市，似乎只有我一个异乡人，操着与大家不一样的语言，抱着与大家不一样的思想。傍晚时分，有时去江边漫步，望着茫茫的江水，想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我来要什么？我那时刚刚经历了四年的本科学习，那是极为充实而富于思想激荡的岁月。我现在自愿离开了一切喧闹，然而生命忽然变得空无着落，狂奔之后的失却方向，而面前的江水似示我以宇宙人生的苍茫无边。……快到放假时，江边一声声汽笛，又教我魂飞梦萦于家乡、亲人。总之，我的生活世界似乎正弥漫着一种感伤、怅惘、自我放任，以及虚无主义。我似乎变得很“小布尔乔亚”（今天的说法是“小资”）。正是在这个时候，我遭遇了熊十力。一开始是《新唯识论》，然后是《十力语要》。──这个顺序很重要。《新论》的语言太好了，刚健、清新、有力量，也有嚼头，一扫洋八股味儿。而且，《新论》的系统很舒服，很合适于我们那总是不满、总想颠覆点什么（八十年代人的通性）的狂想。《新论》还有些传奇，如熊与欧阳竟无的故事、与王恩洋的故事，以及周恩来下令只印了五十部以赠友邦，再加上与邓小军兄的师友因缘与这部书的联系等等。那时，书的“在世”意味，总是比现在要本真得多的。接下来的《十力语要》也很重要。又纯正、又随意、又直指人心。总之，将我从“小布”里拔出来，开始企慕着大人之学。接下来那几年我常常来往于长江上，看鸥起鸥落、日出日没，“哀吾生之须臾，托遗响于悲风”的情绪，不是没有了，而是，我将它作了一个底子，翻上来，正是透破那“物与我皆无穷”的天机。从此浩浩长江、一天星月，皆成此妙谛法身。我于是懂得那古时的文学不止是美文，这是通过熊才有的歆喜。熊成了我通往中国文化幽深处、佳胜处的一个桥梁。后来，熊先生也成全了我和导师王元化教授的一段因缘。记得那年和先生在复兴路上散步，车水马龙、灯影婆娑，先生一路说熊，从性情到学问，索性又带我去看淮海路熊先生的故居，我们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拾级而上，敲开那久已换了主人的房门……，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我的写作与研究似乎再也离不开江南了。而我笔下的江南之所以不同于其他人的江南，也许芜湖正是一个可以解码的线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