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东路浙江路口。一道雪白的水柱打在一座巴洛克风格建筑的侧面，长如云梯的竹梯搭在雕饰精美的门廊上沿，七八名男子上下忙碌——这不是救火，而是在清洗门面。时间：1952年11月某日。上海永安百货。

摄影者的位置在浙江中路上，面朝西北方——62年后，站在同样的角度，左后方是七重天，右后方是世纪广场；摄入画面的两座建筑，左边的历经永安百货—东方红百货商店—市百十店—华联商厦，在2005年又变回永安百货；右边带钟楼的，正是当年与永安同列上海四大顶级百货商店的先施百货，今日上海时装商店之所在。

2014年八月，天气燠热，南京路熙熙融融，恍若一切如昨。62年前的夏季，当永安的老板郭琳爽坐在临街办公室向下俯瞰，未知人头攒动的街景会令他内心如何悸动，因为彼时他的耳边正传来震耳的怒喝：“决不让五毒俱全的双皮老虎蒙混过关！”“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始于1951年底的“三反五反”运动，让这位1949年5月后坚决留下来守护家族产业的商业奇才如坠五里雾中。所幸郭琳爽跻身上海市商业局公布的303户上海工商界保护名单，无须参加在商店进行的各类查账和检举揭发现场控诉会。但坐在总经理室的大班椅上侧耳倾听，革命群众的怒吼还是犹如一颗颗炮弹，轰得他瞠目结舌。

303户保护名单上的大老板被编为六组，集中在外滩沙逊大楼（今和平饭店）自我检查、互助互评。郭琳爽须每日前往报到，接受“批评帮助”。和十多年后那场暴风骤雨般的大革命运动相比，郭琳爽当时的经历堪称“温柔的搓澡”。

在“端正态度”并补缴了一笔税款后，永安成为“基本守法户”，顺利过关。同一时刻，与郭氏家族当年在上海齐名的荣氏家族的小开荣毅仁，因为毛主席的“慷慨大度”，被划为“完全守法户”。

本文永安清洗门店照片拍摄之前一个月，三反五反运动刚宣告结束。然而永安的危机却仍未消除——自1918年在南京路开业以来一直畅销的高档商品，卖不动了。

1949年6月初，解放军攻入上海的第三天，永安公司即开门营业。三天前，永安职员中的地下党员将一面五星红旗升起在永安顶楼的绮云阁，这也是南京路高高飘扬的第一面五星红旗。然而前后不过数日，永安的经营环境已发生逆转。

攻城炮声隆隆，永安的目标人群富商巨贾、官僚买办大多逃离上海，而殷实的城市中产也在1949年5月后变得低调，高档日用品突然滞销，而工农大众所需的普通日用品又无从备货，永安陷入深重的经营困局。史料显示，以1955年3月1日发行的新人民币计算，仅1949年9月至12月四个月中，永安百货商场亏损约19万元。

一则刊登于1949年9月25日《解放日报》的促销信息或许可以佐证——

永安公司特价货品只限今日 今日星期售完为止请勿错过

全天营业

上等六轮京胡每只一千九百五

大减价

今天牺牲品上等六角二胡每只一千三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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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轮牌男装长袖棉毛衫每件特价二千二

上等深色蓝布每件二丈五特价一万一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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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士36自来墨水金笔每枝特价四千五

文谊166自来墨水金笔每枝特价五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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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中秋月饼上市

大批秋季绸缎衣料半价倾销

 东西都是好东西，但实在卖不动。

昔日长袖善舞的郭琳爽不断出招招徕顾客：开办寄售业务、倾销场、拍卖场，搞“连环大赠奖”等等，但起色不大。1950年，公司亏损22.5万元，1951年亏损47.8万元，1952年又亏损58.783万元。

人民政府显然关注到了郭琳爽们的困境。就在本文照片拍摄的当月，为了帮助私营商业克服困难，上海市政府采取措施，扩大商品批零差价和地区差价，让出了国营商业对123种商品的全部或部分批发业务，停止了国营22种商品的零售业务，撤销11个零售点、两个门市部，并停止了一家国营百货商店的零售业务。调整后，永安公司的营业额大幅上升，12月份较11月份增长68.27%。

郭琳爽深受鼓舞。1949年5月前夕，郭父苦劝郭琳爽离开上海，并为他在香港预留了住房。此时已执掌永安帅印16年之久的郭琳爽经过深思熟虑，加之永安职员中地下党的工作，决定留下。

1949年5月16日，郭琳爽和堂弟郭棣活共同署名，给远在美国的伯父也是永安的创始人郭乐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了不离沪的决心：“侄琳爽、棣活等留沪，不独为股东权益，与夫事业之前途，抑亦为与多年共患难之同事共同甘苦，苟非以身作则，示人以范，则千秋以后，将无词以自解，即此一端，已令侄等痛下决心，留此尽力维护矣。”

立誓“尽力维护”的郭琳爽雄心勃勃替永安度身定制了“滚雪球”计划，打算在1953年营收1000万元，利润40万元。未料，1953年10月，中央政府公布过渡时期总路线要求，要在10年到15年甚至更多一些时间内，基本上完成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受此利空消息影响，这一年，永安公司盈利仅7.38万元，不及郭琳爽预期的两成。

同时，为了加强市场管理，除继续扩大国营商业加工、订货、收购、包销的范围外，1953年11月开始，政府对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商品，如粮食、油料、棉布等实行了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永安进货日益受到掣肘，无论是进货品种还是数量都不能自由控制。几十年一路从市场经济走过来的郭琳爽，一种类似巨鲸搁浅海滩的感觉袭上心头。

1954年，永安巨亏74万元。几乎与此同时，公私合营的浪潮暗涌。

次年9月，上海等大城市全行业公私合营势头初现。这年的一个秋日，意兴阑珊的郭琳爽找到公司工会主席：“我们争取百货业第一家公私合营吧。”经过前后50天的准备，1956年1月14日，昔日上海滩四大百货巨头之首的永安公司正式宣布公私合营。

史料记载，那一天，60岁的郭琳爽在庆祝大会上主演粤剧《金马鞍》，赢得雷鸣掌声。从台上下来，公方代表陈恂贯紧握郭琳爽双手。郭惶恐而局促地说：“论艺术我是献丑，论心情我是在交心，是向党奉上我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一颗赤子之心。”

从那以后，郭琳爽从郭氏家族富二代少帅变身“国家工作人员”，国家定期向永安的各位私人股东发放定息，仅从1956至1960年五年间，国家支付的私股股息年均超过人民币24万元。

时间再朝后拨动5年。1966年9月，10年定息年限期满，永安彻底变为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企业。永安，从“郭家”到“国家”，用了17年。

据永安的老员工回忆，公私合营之后的郭琳爽基本不管经营之事，每周来一次公司听听事务性汇报，每年携夫人赴港省亲一次。每次回上海，郭琳爽总忍不住和永安的老人聊香港的见闻。“他也不讲资本主义怎么好，就讲实际情况。”老员工回忆。

郭家的永安商业帝国，彼时已在港岛经营得风生水起。

1965年，大陆政治气候已日渐凛冽。这一年郭琳爽按常例赴港为老父祝寿。席罢，心生忧虑的郭父将郭琳爽拉过一边询问详情。郭从行李中拿出一叠画报，上边刊登了多幅郭琳爽安泰惬意的生活照，配以散文诗般的介绍。郭将画报分给诸位亲戚，以平息众人的疑虑。虽经郭氏家族多人强力挽留，郭琳爽还是如期返沪。

这是郭琳爽最后的出行。次年，文革席卷神州。郭琳爽被赶出淮海中路的花园洋房，被迫住进没有窗户的汽车间。不断的揪斗、陪斗，日益侵蚀他的健康。最让郭琳爽气结的是，在他一生为之倾注心血的永安百货四楼，一个名为“吸血鬼郭琳爽罪行展”开出来，他的日常生活用品被公开展示，作为他剥削的“铁证”。

永安百货自然也成立了自己的造反派队伍。毕竟是来自“永安”的老土地，多少念些旧情。一次正当北京来的造反派狂殴郭琳爽之际，永安的“土著造反派”冲上去将昔日的郭总抢下：“不能再打了，我们要留着做反面教材。”

1974年10月27日深夜，郭琳爽心脏病发作，送上海华山医院后宣告不治，享年78岁。已改名“东方红百货商店”的永安革委会拟好悼词送到上边审查，上边把悼词里“爱国的”三个字划掉。郭的夫人杜汉华随后被获准赴港。未几，杜汉华风瘫，每至中秋佳节，思念夫婿的杜汉华总爱念叨：“吾欢喜吃永安百货的月饼。”

郭氏家族第二代在上海商业帝国的最后血脉划上句号，然而这个家族在上海的“永安情愫”却并未消弭。1980年代之后，香港永安财团已由郭氏第三代执掌。郭琳爽的第九个儿子郭志楷多次回沪投资设厂。

郭志楷到淮海中路他父母生前居住的花园洋房，缅怀之余决定拆屋重建新厦。如今我们在淮海中路复兴中路口看到的25层商用大楼启华大厦，即是在郭琳爽旧居原址所建。“启华”从郭琳爽的本名郭启棠和夫人杜汉华中各取一字组成。

更鲜为人知的是，1980年代，已改名市百十店的原永安大楼在更名华联商厦之前，恢复永安原貌的改建工作，亦是由香港永安财团完成。

1915夏季的某一天，两名年轻的异乡人坐在南京路浙江路附近一间茶楼居高临下俯瞰人流如梭的南京路。马路的南北两侧，两名打扮奇异的青年人目光不断在路人身上扫视，嘴里念念有词，俩人脚边各置一只装满了黄豆的布袋，另一只空荡荡的布袋则搭在肩上，青年人右手攥满黄豆，每见到一个人经过身边，即向空袋内丢一颗豆子……

茶楼上的年轻人正是从香港过来打算再施拳脚的郭葵郭乐兄弟，路两侧的伙计正在实施由郭氏兄弟发明的“人肉大数据采集”，为的是解决一个环绕在俩兄弟脑海里的大问题：南京路究竟哪一侧的人流量更大？

两年多后，永安横空出世。在它诞生差不多100年后的今天，我们回望永安种种，会惊奇地发现，如今衡量一个现代商业企业的许多东西，早已在永安那里成为现实——

1918年，永安就在顶楼用霓虹灯打出英文标语：“Customers are always right！（顾客永远是对的）”，这是中国首次在商业领域引入这样的理念；

永安百货加上近旁的永安新楼（即七重天）集百货、餐饮、办公、会展、娱乐等功能于一体，是中国最早的“商业综合体”；

永安员工录取须考英文、数学，入职之后公司安排定期培训，企业文化先进，职员收入优渥，职业尊严十足；

公司对有工作经验并勤恳工作的员工，厚薪重用；对精通业务、手上有一批固定客户的店员，增薪、提职或赠“干股”，使他们从“西家”（职工）变为“东家”（股东），最大限度调动员工主人翁意识且予以具象的实惠；

永安出版的企业内刊《永安月刊》面向社会发行，一纸风行。在郭琳爽1939-1949执掌永安的黄金十年里，《永安月刊》共出118期，118位健康向上的封面女郎既有当时走红的明星也有部分形象健康的永安女职员，本文所附的《永安月刊》创刊号，封面女郎就是永安老板郭琳爽的千金郭志媛。

2003年，华联商厦在工商部门完成“永安百货”字号的注册，2年后，“永安百货”翻牌，替换下“华联商厦”。在阔别南京路39年后，“永安”重生。

只是，某种程度而言，巨鲸早已搁浅。在实体商业风雨飘摇的今天，我们所努力描摹的，是否还能再现永安昔日风貌？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意见。本文编辑：章迪思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