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推进到哪里，人民币就发行到哪里”

1948年12月7日，人民币诞生刚满一周，《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其中一句话掷地有声：“我们解放区的货币正配合着战争的胜利，迅速扩张它的流通范围。”由于中国人民银行成立与人民币发行的时间比原定的1949年元旦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尽管华北、东北的几家印钞厂日夜开动机器，但新版钞券的供应仍然捉襟见肘，以致部分地区解放后人民币无法及时跟进，旧币“模棱两可”欲退还留，造成过市场货币流通秩序混乱的局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1949年5月27日，踩着上海解放的同步节奏，时任北海银行发行局局长杨秉超押运8辆卡车，满载簇新的第一套人民币，千里迢迢从丹阳出发，运抵上海市军管会财贸组办公地所在的金门饭店，随后转运至滇池路74号大楼底下的“远东第一金库”，行将替代早已声名狼藉的金圆券的流通地位。

在这之前，穷途末日的国民政府逃往台湾，原本存放在中央银行金库里的450万两黄金早被搬运一空，残存的只是数目听上去“满坑满谷”的21万亿金圆券。一段时间，金圆券漫天飞，币值一跌千丈，物价高歌猛进，一张1949年发行的“陆拾亿圆”金圆券堪称世界上面值最大的纸币，惜乎在当时的上海只能买到70余粒大米。货币丧失了价值储藏和交换媒介的职能，人们一拿到纸币，仿佛获取一只烫手山芋，忙不迭地尽快换成实物。货币贬值之速，已经不是早晚市价不同，而是按钟点掐秒表计算了。坊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工资像雪团，放会就化掉。”

金圆券已是废纸一张。人民政府接管上海时，军管会当即发布“财字一号令”，宣布人民币为唯一合法货币，明确规定1949年6月5日前完全废止金圆券，采取无限制、无差别的收兑策略，人民币与金圆券的比价为1：100000，即1元人民币折合10万元金圆券。随后，中国人民银行华东区行在上海挂牌成立，管辖苏浙沪鲁皖闽等地区货币发行，同时在上海设立369个兑换点，计划速战速决，用7天时间完成收兑工作。

刚开始，人民币兑换进展比较顺利，因金圆券而“受伤太深”的老百姓争先恐后奔往兑换点，有的甚至背着麻袋、推着小车运送，期待尽早与曾经让他们吃够苦头的“货币骗局”一刀两断。全市各家银行、钱庄的代理点收兑的金圆券源源不断地送进人民银行，因为数量实在太多，银行库房一下子“爆仓”，营业大厅、走廊甚至厕所也都堆满了金圆券，短短5天全市共收兑金圆券36万亿，占国民政府金圆券发行总量的53%。   

上海市民参加游行迎接第一套人民币

这一情势大大出乎军管会的意料。按照时任中财委主任陈云的估算，若将上海滩流通的金圆券全部收回，约需4亿元人民币，然而，实际需求的货币总量远超预算的10倍以上，除了兑换金圆券之需，还有经济恢复、公教人员薪金、旧人员收容、灾民救济、军费等方面需求“嗷嗷待哺”。为此，上海市市长陈毅、中国人民银行华东区行行长曾山随即向中央财经部发出紧急电报，“请求拨30亿元人民币”。   

与此同时，市场暗流涌动，“怪象”丛生：一方面，市民“一朝被蛇咬”，兑换到人民币后转身就去抢购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用品，或者奔赴淮海路、曹家渡、十六铺等处黑市兑换成银元，以至于出现人民币清早从银行投放市场、傍晚又回流银行库房的“一日游”现象；另一方面，黑市的银元对人民币的比价扶摇直上，一周之内人民币贬值了10倍，南京路四大百货公司居然用银元标价，将人民币拒之门外，甚至出现了驻沪部队持人民币买不到食盐的窘况。风谲云诡，十万火急！一场短兵相接的“金融保卫战”箭在弦上……   

“解放军打得进上海，人民币则进不了上海” 

解放军攻占上海时，资本家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共产党军事上100分，政治上80分，经济上只能得0分。”上海解放还不到两周，市场混沌，人心惶惶，投机分子乘势兴风作浪，银元“喧宾夺主”，黑市价格飙涨，被视为“唯一合法货币”的人民币反而成了若有若无的配角。上海证券交易所摇身变作银元投机的大本营，游弋在申城大街小巷的银元贩子竟然有8万人之多。获悉前方信息的陈云审时度势：“金圆券不打自倒。因此在金融上我们所遇到的敌人，已不是软弱的金圆券，而是强硬的银元。”   

人民政府意识到整肃金融市场的迫切性与艰巨性，于是经济措施和宣传攻势“双管齐下”：接连两天投放共计41万枚银元，“以银元制服银元”，力图平抑市价恢复人民币信心；全市开展了“反对银元投机，保障人民生活”的游行宣传活动，警告投机奸商“赶快洗手不干，否则勿谓言之不预”。谁晓得，犹如大伏天地上洒水瞬间蒸发，投放的银元一夜之间被市场“吞噬”得无影无踪，政府的警告也被不法之徒当作耳旁风，干预手段收效甚微。   

市民前往银行踊跃兑换人民币

到底是谁在猖狂“吸金”？上海市公安局遣出侦察员，乔装改扮，深入虎穴，查明操纵黑市价格导致人民币快速贬值的黑手，正是位于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大楼。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这幢大楼聚集着上千名“金融大亨”，由他们谋划敲定“黄白绿”（即黄金、银元和美元）三种硬通货的交易比价，通过电话与外部联系，分散在市区各角落的“黄牛”统一参照这一比价进行地下交易，从而对整个金融黑市推波助澜。   

铲除毒瘤，须出重拳！经过一番周密部署，6月10日上午，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李士英率领200余名干警，身着便衣分散进入证券大楼，把控所有通道，对这个金融豪赌场所突击搜查。“霹雳行动”规定了“五个不准”：不准开枪，不准打人骂人，不准擅自放走一人，不准携带个人钱财物品进入大楼，出来时也不准夹带任何物件，一切缴获品全部由金融管理处负责登记保管。公安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大楼内当场抄没黄金3642两，银元39747枚，美元62769元，港币1304元，人民币15459371元，其他诸如呢绒、布匹、颜料、肥皂等囤积商品折合人民币约3500万元。行动还抓捕了违法贩卖银元、破坏金融秩序的投机分子238人，违法情节较轻的1800余人被陆续释放。在打响“金融保卫战”的同时，为了让市民因保值购进的银元找到合法的出路，人民银行设置部分网点，以略低于黑市的价格收兑银元，至1949年底共收兑银元108万枚。   

当然，要凸现人民币在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安定民生中的重要地位，离不开综合施策，标本兼治。不久，中国人民银行开办折实储蓄，各地相继推行这一特殊保值业务。所谓“折实”，就是以人们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混合价为一个折实单位，例如白粳米、生油、煤球、龙头细布等物品，根据若干天数市场平均批发价，以人民币计算出一个折实单位牌价。老百姓存款时本金折算成几个单位，取款时仍按存款的单位数及每日调整的单位付给本金和利息，以保证存款不受物价影响而“缩水”。陈毅市长会同金融主管单位研究决定，在包括上海的华东地区37个城市中开办折实储蓄业务，吸收了社会大量存款，缓解了市场压力，逐步打消了人们持币抢购的恐慌心态。仅1949年11月，上海折实储蓄吸收的存款从11月10日的73万元增加到11月底的400万元，短短20天增加了四倍多。当时，上海是以白粳米1升、生油50克、煤球0.5公斤、龙头细布1/3米的平均价格为一个标准折实单位。

人民币，终于昂首跨入新上海经济重振的舞台中央。      

位于汉口路422号的原证券大楼

“打击假人民币，是经济斗争，又是政治斗争”

上海天亮了。随人民解放军南下的各解放区印钞厂干部迅速接管了位于曹杨路桥堍的中央印制厂，更名为上海人民印制一厂，利用原来留下的美国印钞设备和解放区带来的印版，夜以继日开工印制人民币。   

岂料，人民币登陆申城没几天，“假币幽灵”便开始四处游荡。1949年6月中旬，上海市公安局接到四川路一家百货公司的报警电话，他们“吃”进几张面额100元的假人民币！无独有偶，淮海路等闹市地区的商家也相继发现大量连号假币，被用来抢购紧俏物资或收兑黄金、银元。   

面对疯狂出笼的假人民币，公安人员在闹市一些商店里设下了埋伏。数天后，淮海路土特产商店来了一个洋装笔挺的“小开”，掏出一张大额钞票购买金华火腿。银货两讫，店员发觉钞券纸张单薄、水印模糊，疑为假币，暗中发出信号。侦察员不露声色，尾随“小开”一路跟踪至河南路中南饭店，将其擒获。据交代，这人使用的假币来源于舞厅老板娘周月芳，公安局顺藤摸瓜，连夜搜查老板娘居处，缴获数件犯罪证据：印制假币的机器2台，制版铜印4套，假币号码16枚，印刷成品的各类假币上千万元，手枪3支，子弹150发……随后，舞厅老板娘背后的主谋———曾为国民党少校副官的艾中孚浮出水面，他从徐州贩卖假人民币回沪后，即被侦察员逮个正着，并牵扯出制版商、照相师、跑街采购、印刷厂业主等“一串大闸蟹”。   

中国人民银行在街头开展假人民币识别宣传活动

几乎前后脚，另外两路公安干警根据线索分别破获两起伪造人民币案，一起是潜伏特务斥资30两黄金苦心构建的“地下制假作坊”，另一起是地痞流氓与投机奸商沆瀣一气印制假币并收兑真金白银，所有案犯均被捉拿归案，其中还包括一名收受贿赂、藏贼引盗的卢家湾公安分局留用便衣警士。经过一番从快从严的审理，报经上海市军管会核准，6名伪造人民币的主犯被判死刑，其余23名罪犯判处有期徒刑1年至6年。   

初战告捷，形势依然严峻。1950年，海峡对岸召开的国民党政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秘密谋划大量印制假人民币，从台湾、香港偷运到大陆或空投入境，企图在经济上扰乱、政治上颠覆新生的人民政府。中国人民银行华东区行很快向所辖八个省市分行发文：“近据各行反映，敌匪正利用各种方法将假票输入大陆，例如山东、上海等区发现匪徒从香港以假票夹入信封中寄来境内，伺机在市面混用。又如最近发现的第五种双马耕地图万元假票，不断从沿海地区偷运入境……加强反假工作，各行应作为对敌斗争的一个政治任务来进行。”由于第一套人民币版别众多、种类繁杂、设计要素凌乱、印刷工艺良莠不齐，普通百姓稍有不慎，很容易看走眼，为了避免市民遭受损失，人民银行还特意印制了在上海地区使用的17种人民币票样，张贴在街道里弄供居民观看识别，熟稔于心。

云开方见日，潮尽炉峰出。人民币反假斗争在黄浦江畔赢得阶段性胜利，防伪功能日臻完善的第二套人民币呼之欲出，曾经谈“假”色变的市民，重新沐浴在共和国独立、统一、稳定的货币制度的阳光底下。 
 

（除题图来源为视觉中国外，其他图片均由作者提供或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