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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访谈】黄蓓佳:只写作成人文学的作家,绝对体验不到这样美妙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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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徐芳 2018-11-21 06:01
摘要:所谓“走深”,大概如此……

徐芳:您的儿童文学作品被认为是“走深”的一路,使人无法不注意到您写作中还原与道出童年真情的那种迫切与渴求;把您从成人文学拉向儿童文学,这不仅是对已有的创作实绩的突破,也不仅是对创作疆土的拓界,这本身就是对文学自身的独特探索与追求?在儿童文学看似简单的表述中,或者说语言表面上的简单,其实却需要花很大的甚至很复杂的心思来完成?所谓简单,有时也很复杂吗?

 

黄蓓佳:哈哈,简单地说,我的儿童文学创作,从开始的短篇《小船,小船》到后来的一系列长篇《童眸》等,也许都是我对儿童文学中的人性深度的一种试探。想看看作家的笔,能够往里面走多少,儿童读者又有多大程度能够接受。儿童也是完整意义上的人,而且是社会的人,一切的喜怒哀乐脱离不了社会性,把社会背景写出来了,丰富性就出来了,人物才能从时代底色中突显,呼之欲出。准确而诚恳地描写人物,这是对文学的尊重,也是对儿童的尊重。

 

就像人总是在往前走,作家的作品也要往前走,而儿童文学写作,也同样要往前走的。说起来我在《漂来的狗儿》中“狗儿”这个人物的设置,其实已经在一般儿童人物设置的经验之外,开始带上了一点孤独和冷峻的色彩。

 

之前可能没有这样的冷峻的儿童文学写作,这个人物由于出生和家庭成长环境,内心世界是极为丰富的,探究她的内心世界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惜十几年前我只是浅尝辄止,但其间突然就发现有着这样一个差别存在:那虽是我的一种新的经验,但在童年的感受、认识和行为方面,其实早就有着普遍的心理和情理的根据。

 

我如今上了年纪,就更加珍惜所剩不多的写作生命,也更珍惜那些宝贵的童年记忆,写就要写到深处,写出阳光也写出阴影,写出酣畅淋漓的成长呐喊,也写出隐秘曲折的成长之痛。

 

所谓“走深”,大概如此。

 

前后比较,一则现实发生的经验,比如我自己的童年生活记忆,经过艺术处理,即穿越了作家自我沉浸的状态后,进入到文字中;二则与想象结合,或者也以现实经验“带感”再发生与延展现实经验的逻辑存在。

 

《狗儿》用的是第一人称,自然参与感更强,“我”是完全化在作品中的,泥水交融的那种状态。这是用第一人称写作的好处:它会在不知不觉中“诱敌深入”,把读者带进坑里。而《童眸》的结构不一样,它有点像糖葫芦,“朵儿”就是串起山楂果的那根棍子,她从人物中间扎进去,但是她自己不是山楂果,她要游走于故事之外,保持独立性,否则这串糖葫芦会是软乎乎一团,结构含混不清,内核无法坚硬。

 

除了在结构上的丝丝入扣思量以外,需要考量的方方面面实在数不胜数。某种意义上,写作跟拍电影一样,一部电影只塑造一个主要人物,那是类型片,属于大众电影的一类;把每一个次要人物都拍出彩头,都有独特个性和气味,这才是艺术。我写小说特别注意写次要人物,哪怕只出场一两回,露个面,说几句话,我都不会把这个人物轻易放过去。人物生动了,小说整体才能生动起来,耐嚼,筋道,讲究,无论翻开哪一页,都能够饶有兴致地读进去。

 

而小说又是语言的艺术,塑造人物靠的是语言,语言这东西很奇怪,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除了语感的天赋性,还得靠多年的经验积累,像手艺活儿一样,要下功夫研究。一句话要怎么说?词语之间怎么搭配才鲜活完美?色彩、气味、读出口时的韵律和节奏……每一样都要琢磨。

 

即使面对的是儿童文学,所谓的潇洒——那是对严肃的儿童文学创作的曲解与误解,甚至还是对神圣的文学精神的一种亵渎。当然,儿童文学也是有难度的,在比如面对题材的问题上,难度或者不在于选择题材,而在于如何写好一个题材。写什么不重要,怎样写才重要。最不能做的是跟风,追热点,有投机心理。

 

任何写作都需要沉淀,从生命和时光的深处去打捞东西,哪怕一部当代题材的作品,也要想深想透,再动笔。还有就是,作者自身的素质很重要,价值观很重要。我最见不得那些缺乏人性之光或是价值观混乱的作品,写到底层就成了城乡二元对立,城里孩子都世故,乡下儿童都淳朴。或者英雄的后代都英雄,混蛋的儿子都混蛋。简单,粗暴,猛一看光亮耀眼,深究起来违背人性,不堪一击。作品的深度,反映出来的是作者自身的深度,你读了多少书,做过什么样的思考,有什么样的智慧,透过作品,一眼能够洞穿。也许瞒得了外行,却瞒不了内行。

 

徐芳:无论从小说的角度看,还是从儿童文学的角度看,“成长”小说都是当下创作的增长点之一?

 

黄蓓佳:我个人认为,一部好的“成长”小说,应该同时反映出两个世界:纯真的儿童世界和复杂的成人世界。如何把这样两个世界用符合儿童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对我们的创作水平的一个检验。在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的成长过程中,“成长”小说是阅读中的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

 

孩子们在进入小学中年级以后,会逐渐地不再满足于小猫小狗的简单的童话故事,也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人物和简单的文字,他们需要从文学作品中打开一个认知世界的窗口,在猎奇、冒险和益智之外,可能还想把脑袋探进现实的生活当中,获得一个身份的认同,或者是对周边生存环境的确认。

 

在这个成长时段,可能家长和老师还把他们当作不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跟他们有过多的沟通,不想跟他们分享生活的秘密。这样,阅读一些严肃的有份量的“成长”小说,就成了他们精神成长中的一个营养上的补充。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认知功能是一定存在的,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视的。很多孩子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儿童文学作家当作他们生活的导师,他们会把你在作品中营造的世界当成一个真实的世界,相信一切的可能性,相信作家有力量给他们平凡的生活带来奇迹。

 

人的一生,印象最深的还是童年成长。文学作品要有岁月的沉淀,写当代的作品,有时效时和针对性,但是文学品质不一定最好。只有经过时间考验的东西才是站得住的。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回望历史,更有岁月的绵长味道,像茶一样越醇越香。写作要有思考的过程,这个思考需要岁月来延展。

 

应该说我对《童眸》是满意的。在我的所有儿童小说中,这一部是高点之一。我很希望以后还能有一部作品会比《童眸》写得更好,可是我也知道这很难,我已经把太多的写作资源花在了这部小说中,它里面浓缩的东西多得都让我心疼了,它是我的童年生活的集中体现,是我活到这个岁数以后,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反转回去对社会的认识,对人性的认识,对历史和文化传承的认识。

 

里面的四个大章节,我完全可以分拆开来写成四部,现在我把它们压缩成一部,这一部的质量就特别大,你没有办法一目十行地去读,你读的时候必须要调动一切一切的生命经验去理解。年纪太小的读者或许还理解不了,需要老师和家长参与其中一起来阅读。

 

所以我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为孩子写的,也是为孩子的父母写的,我只是使用了孩子的视角,来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恋,悲伤,铭心刻骨的追思,和温柔的批判。

 

《野蜂飞舞》在设置人物性格时,是绞尽脑汁做过通盘的考虑,因为性格决定命运,性格设置出来,才能顺着性格往下捋人物故事,一条一条地顺理成章地通向命运终点。当然,其中一定要有人物的性格在故事中途出现大的反转,精彩就在这种反转之中。所以我写下《野蜂飞舞》这个标题之后,接着写下来的就是这句话:相伴短暂,离别漫长。整个天际,都是你飞过的自由。这句话暗示了我这部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运,是点题之笔。

 

黄橙子,以她为主人公,用她的视角来统领整部小说,是因为当年她的年纪不大又不小,略知人事,又懵懂幼稚,一切都看在眼睛里,却未必知其所以然,小说因此便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毛茸茸的质感,比较符合儿童阅读的心理。

 

而《中国童话》只能说是我的全部创作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说句实话,这本书写得很累,选故事累,用一种带诗歌韵律的语言更累。我希望能将这些童话故事写得优美绚丽,某种程度上说,愿望更强大。

 

徐芳:有评论家说:“当作家以颇具创造性的眼光将创作视野投向跨越一个世纪的童年生活时,她也以最具说服力的方式,诠释了她对于儿童小说这样一个体裁所应当具有的历史承担与文化使命的深切体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黄蓓佳的这一系列小说看作是对于近百年来中国童年史的一次独特的历史叙述”。

 

若以囊括各项大奖的长篇儿童小说《童眸》来说,其中,您动用了很多个人的成长经验,里面的许多素材是从现实生活的真实事件中变形、演化来的。但后一本长篇儿童小说《野蜂飞舞》却是一部虚构比重较大的长篇小说,同样呈现生动,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发生,您以接受者或是叙事者的感觉,延伸了故事虚实的对应吗?

 

黄蓓佳:这两本小说是完全不同的题材,也是我有意识要做不同探索。《童眸》是在人性的深度上,《野蜂飞舞》是在历史的深度上。说句真话,历史是一首波澜壮阔的诗,用史诗的形式来写小说,容易感染人,感动人,因为文字会调动读者心里的波澜壮阔,会激出人心里的崇高、伟大、悲壮等等的情感。

 

所以《野蜂飞舞》会让人流泪,《童眸》不会。这两部作品,在两种不同的题材上,应该都是我的极限了吧?作为作家,我是对自己的作品特别有清醒认识的人,我只能说每一本都是我用心去写的,每一本都让我用尽全力。如果下一本还能比这一本更好,那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无论什么事,用心去做,总是会有收获的。

 

说真话,写这样的作品是比较辛苦的,不说自己情感上的投入(这是要消耗气血的),就说为了力求细节的真实,给读者故事人物犹在眼前的感受,我不知道翻阅过多少资料,大到二战的全部进程,中国抗战的每一次大战役的时间地点,小到当年四川地区的米价油价,药品的供应,交通工具,包括枪支和战斗机的型号,我都是查资料查出来的。感谢现在手机上的强大搜索功能,给我的写作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帮助,要放在二十年前,我写这部小说,恐怕桌子上的文献材料要堆成小山了。

 

这些年的创作态势,基本是成人长篇和儿童长篇交叉着写。我的两种创作体验有所不同,尤其是成人语言和儿童语言,以及写作视角上,如要做到自由切换,乃至于交织、渗透、弥合,都要深入思考。

 

在我看来,儿童文学的魅力在于它的纯美。每写完一本儿童文学,心里就像被洗过了一样,那么干净,那么透明,跟写成人文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享受。成人文学中,我会淋漓尽致地表达我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我生活当中不能去够到的东西,或者想了不敢去做的,我可以用文学来完成。

 

儿童文学却是简单和纯粹的,写作时好像自己重新变回了孩子,回到孩子们当中,能嗅到孩子身上的汗味,感觉非常美妙。儿童文学是写给孩子看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比如我的读者的接受程度,我能给他们什么,我需要规避什么,写起来不比成人文学轻巧或简单。很多人认为儿童文学很小儿科,实际上很多方面花心思更大,因为真正让孩子喜欢不容易,他们有自己的阅读口味和审美情趣。

 

而在很多作家身上,两种创作是会产生冲突的,一个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家,未必能够写出优秀的儿童文学。在我身上,这样的冲突似乎奇妙地融合了,两种写作状态互不干扰,也还都能写到一定的水准。也许我的身体中同时居住着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哈哈,这挺有趣。

 

儿童文学创作的确花去了我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如果我专注于成人文学,我觉得我在写作的道路上会走得更远一些。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很值。每当我去到学校,或者在随便哪儿碰上喜爱我作品的孩子时,他们由衷的那种兴奋激动,他们期盼的目光,叽叽喳喳的诉说,甚至他们身上的带着奶香的汗味,都让我陶醉和享受。只写作成人文学的作家,绝对体验不到这样美妙的幸福。

[嘉宾简介]黄蓓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夜夜狂欢》《新乱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样透明》《派克式左轮》《没有名字的身体》《所有的》《家人们》等。中短篇作品集《在水边》《这一瞬间如此辉煌》《请和我同行》《藤之舞》《玫瑰房间》《危险游戏》《忧伤的五月》《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等。散文随笔集《窗口风景》《生命激荡的印痕》《玻璃后面的花朵》《片断》《地图上的行走者》等。儿童文学作品包括长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漂来的狗儿》《亲亲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宝贝》《遥远的风铃》《艾晚的水仙球》《余宝的世界》《童眸》《野蜂飞舞》等。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级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越南文出版。

 

图片编辑:苏唯
图片来源:嘉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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