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眼科医生，每周都要值一次眼科急诊夜班。常听同事说一句话：从医数载，能阅尽人间百态。在医院里，特别是急诊室，每天都会发生各种故事：感人震撼的、荒诞离奇的、甚至令人气愤的。因此，用看尽百态这个词，应该不为过。

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一开始选择了自以为没那么“刺激”的眼科。工作后才知道，其实，眼科也并不“安静”。因为眼科也有一个特殊的组成部分，叫“眼科急诊”。

恐怕任何急诊都很“刺激”，“眼科急诊”也不例外。值班的夜晚，每一分钟，都可能急匆匆地冲进来一位患者。哪怕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小时，在病人进来的那一刻，也必须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工作。

【大半夜看结膜炎】

眼科医生值急诊夜班最不喜欢遇到什么情况呢？我自己的感觉是：大半夜看结膜炎。

相信几乎每个眼科医生在夜班时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情况呢？因为我们和病人常常会有以下对话：

（午夜十二点半）

医生：“哪里不舒服？”

患者：“眼睛红，眼睛痒，尤其是眼角特别痒……”

医生：“……什么时候开始的？”

患者：“两三天了吧。”

医生：“那为什么现在来看？”

患者：“因为我白天要上班啊！”

医生：“……”（心中有万马奔腾而过）

可能有很多患者都抱持“急诊就是晚上的门诊”这个观点。白天要上班，所以晚上到医院挂急诊看病拿药更快。那些患者说起来理由十足，让我们有时真是“无言以对”。

那次看诊并没有结束，还有后面的对话。

医生：“根据检查的情况来看，您这是过敏性结膜炎，需要用药，不过急诊没有这两个药，请您明天上午到我们门诊开这两个药……”

患者：“什么？！你们这么大的医院，没药？！开什么玩笑？！我大老远跑过来，来回三个多小时，你跟我说没药……？！”

医生：“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因为您这个情况不属于急诊范畴，所以急诊没有配备相应的药……”

患者：“我都快痒死了，怎么就不是急诊了？！”

医生（内心）：都痒两三天了才来，哪儿急了？

类似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周一次的眼科急诊夜班都能遇到。听起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这就是急诊。急诊，顾名思义，是为了应对突发的、紧急的、危重的状况而设置的医疗部门。急诊存在的意义在于，让急危重症的患者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急诊是一个最讲究“效率”的部门。

也正因为如此，急诊不可能像门诊一样面面俱到，而是尽可能“精兵简政”，只保留应对紧急情况的设备、药品和关键部门，从而达到效率的最大化。上面这位患者，不论怎么看，都不属于眼科急诊“急危重症”的范畴。所以可想而知，急诊没有配备与之对症的药物也很正常。

【醉酒老大爷】

有时，看急诊，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

那一天，也是接近午夜的时候，我迎来了一位醉汉。60多岁的大爷，身材矮小，但并不瘦弱，疼得咧嘴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感觉。据他的女儿讲，半小时前，他因为喝多酒摔倒，撞破了眉弓，这已经是半年来的第二次。

伤口很深，半边脸全是血，必须立即缝合。但是这位大爷似乎仍处在醉酒的兴奋状态中，大呼小叫，要回家，要继续喝，不让家属和我靠近。

我连哄带骗，几经劝说，大爷终于“乖乖”地躺到了治疗床上。查看伤口时，他突然变得特别配合，但随着缝合的开始，大爷变得越来越兴奋……

刚刚铺好治疗巾，大爷突然心情大好，大声欢呼：“谢谢大夫！大夫！你是好大夫！你是白求恩的徒弟！”

我回应他：“好的，大爷，谢谢，您别动，一会儿可能有点疼，您忍忍。”

大爷来劲了：“好的！谢谢大夫！谢谢大夫！你是白求恩的徒弟！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所幸他喊归喊，头部倒是不怎么晃动，并不影响治疗。于是在大爷那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的呼喊声中，缝合开始了。可谁知道，这一切只是序曲而已。

刚缝了一针，大爷突然停止了“白求恩徒弟”的呼声，大叫：“我要吐口水！”

 “现在不行，您忍忍，很快就好了……”

“不行！我现在就要吐口水！”说着，大爷大声清了一口痰，眼看就要喷出来。我赶紧让家属就近取一块纱布，伸到治疗巾下面，让他把痰吐到纱布里……

吐完口水后，缝合继续，大爷的“白求恩”呼声重新开始。缝到最后一针的时候，大爷突然又大叫：“我要小便！”说着用劲儿就要坐起来。我这一吓可不轻，赶紧收回针线，把他压回床上，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他起来。

“马上就好了，最后一针，您坚持一下，两分钟就好！”大爷刚一躺下又开始喊“白求恩”，仿佛忘记自己要上厕所。因为大爷的不配合，已经让我紧张得满身是汗，生怕他再动弹，会弄伤他。

最后一针总算缝好了，伤口都对合完毕，我用蘸有生理盐水的棉球帮大爷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这时老大爷开始大叫：“哎哟！好痛啊！痛死我了！”一边叫还一边打滚。

缝了这么多针大爷也没叫过疼，缝合结束后开始叫痛了，老大爷的“反射弧”让我哭笑不得。

总算包扎完毕，大爷在家属的陪同下回去了。缝合治疗这样一位醉酒病人，比治疗三个病人还累。但这是急诊的范畴，就算再难应对，医生也要学会处理。

【急诊的本质】

大爷前脚刚走，我还没喘口气休息一下，紧跟着进来了一位青光眼急性发作的病人，如果不紧急处理，会造成视力的永久性损害。我马上投入到治疗中去。

假如，在这位青光眼病人进来之前，是一位“结膜炎”病人来开药。是不是有可能会耽误到真正需要积极治疗的病人的时间呢？

希望终有一天，患者们都会明白“急诊”二字的真正含义。急诊，对眼科医生来说，是一个随时需要挽救即将丧失视力或眼球破裂患者的“战场”。和白天的眼科门诊相比，它承担着截然不同的使命。无谓地占用急诊的医疗资源，有时候甚至会“占用”他人获取健康时机。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离，没有任何人敢保证，自己不会有突发急症的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信没有任何人会愿意看到，自己前面有一个病人不依不挠地跟医生说，“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没有结膜炎的药”吧！

图片来源:新华社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