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现在住的这幢屋子,除了屋子本身,我还喜欢篱笆外的大公园和篱笆内的柠檬树。想象一下,傍晚归来,躺在后院,闻柠檬的清香,望公园远处枫叶、杨柳、参天古树,自是情趣无穷。
我家这棵柠檬树真可谓硕果累累,一年四季前赴后继从未有过间断,也不知柠檬树天生如此还是悉尼气候四季如春之缘故。
然而,最遗憾的是,自从我们搬来后,柠檬树上的柠檬渐渐由金黄变成青黄,最后成了清一色墨绿。
我家隔壁住一个澳洲老头,六十多岁,因为工伤,残了条腿,得了笔赔偿,十几年前买下了隔壁那幢屋。老头有几大爱好。一是喝酒,成天酒气熏人,倒垃圾的每星期都能从他家门口搬走成袋成箱空啤酒罐。二是说粗口,FXXX上,F下,F左,F右,天能F,地能F, 屋楼、街道、树木、泥土统统都能F;他问我什么名,我说威廉,他说Fuck威廉,到处都是威廉,说时"咳--咳--咳" 发出一声声吐痰时清嗓子般的笑声。接下来的爱好,那就是关心我家的柠檬树。
搬来后第二天,他便问我:
"看见后院的柠檬树了吗?"
"看见了。"我说。
"知道我喜欢柠檬吗?"
"嗷,是吗?" 。
"能向你要一些柠檬吗?"
"当然。没问题。"我说。
我至今也没搞清,老头到底因为腿伤需要用柠檬,还是喝咖啡需要加柠檬,或是经常伤风感冒需要喝柠檬。反正,我相信,柠檬与他有着生命性的联系,否则的话,很难想象有人会对柠檬有这么大需求。
开始,大约二三星期,他来敲一次门,后来成了一二星期;开始来时,他手里拿的是小号塑料袋,后来小号改成了大号,再后来一次,开出门去,只见他一腿站着,一腿踮着,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手夹着个装水果的纸板箱。
我愣了愣:"你……这是……"
"咳——咳——咳——"他清痰似的笑几笑,很大度地说:"别担心,别担心,不用装满的。"
我说:"黄的没了,都摘光了。"
他说:"FXXX黄的,我不需要黄的,青的一样。"
"那……那……那你自己去摘吧。"
他去了,毫不客气,一会儿,装了满满一大箱,而后,拖一条跛腿,沉重地一摇一晃地走了。
我回到后院一看,没了,全没了,连半黄的都没了,只剩几个绿色的小小的圆,藏在树叶中,看也看不见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有这种事吗,问人要东西竟这般理直气壮、心狠手辣,竟这般穷追猛打、无休无止?!商店里柠檬有的是,凭什么老来我家要?!就算我一家吃不了,送人的话,也可以送别人,既使不送,留点金黄在树上,看看也是好的!
我开始怀疑,怀疑是否自己对澳洲了解太少,怀疑这棵树的契约会不会是他的?——想了,又觉得可笑: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糊涂了,真的糊涂了。轮到我需柠檬去摘时,竟像去偷,心都跳起来。有时,开车回家,远远的,隐约望见树上显出几团金黄,我会不自觉地"咯噔"一下:糟了,又到他来敲门的时候了。我甚至有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我想用一块大布,把整棵大树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春来夏去,秋来冬去,我想躺在后院里,闻自己家柠檬清香,望公园里红枫柳叶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澳大利亚的美妙,自己家园的宁静,全都被他破坏了。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这不仅仅是关系几个柠檬的问题。我得彻底解决这件事。
我准备了几天台词,待到他又来时,我对他说: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我的朋友问我要,我得等它们长黄。"说了,我即刻后悔,干吗提黄不黄的。
"FXXX黄的,我不要黄的,青的就可以。"
"青的都摘完了,哪来黄的?"
"你在找借口,你不想给我。"
"我的朋友真的问我要。"
"F你的朋友,F you 威廉。"
"如果你愿意,可以F那柠檬,捡绿色的。"
"F You Chinese。"他提高了嗓音。
我火了,真的火了:"F You Bloody Man。"
他像吃了一惊,呆了呆,随即胀粗脖子,翘起下巴,对着我一字一个重音地说:"这是——澳——大——利——亚。"
一刻间,我的目光显出从未有过的鄙视,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雄壮,我对他说,我说:"看着我,这是一个中国人站在这块土地上,看这屋,这是我的屋。"说着, 我转过身去,往后院指了指:"看见那树了?那是我的树,我的!你懂吗?!"我把一张愤怒的脸朝他凑过去。
他走了,带一连串粗口,带一股浓浓酒气。
柠檬树笑了,那么欢快,那么爽心,风吹来,唰唰作响。
……
柠檬树上的柠檬,又呈现了迷人的金黄,馨香沁人。
那一个傍晚,我躺在后院睡椅上,望着西沉的夕阳,心头涌上一股温柔的暖流:这是我的家,我的土地,我的……
"威廉,威廉。"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直起身,我看见篱笆上探进一个人头。
"Look,"老头指指地上:"柠檬掉地上了,传过来给我吧。"说时,他的脸上露出了腻腻的馋涎的笑,并且没了那种清痰似的夸张得意的笑声。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柠檬,又去树上摘下几个,一并递给了他……
这次给他与以往不同,意义不同,心情也不同。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