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回想起来，1976年依然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年头。这年10月，四人帮被一举粉碎。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满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天朗气清。每个中国人都充满了期待。那是一个春潮汹涌万象更新的时代。大街上到处都是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欢快的人群。金色的阳光下，电台里播放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激动人心的旋律。我一次次在群众集会上放声朗诵《人民胜利了》。

十年里，我痛苦过，彷徨过，忧虑过，失落过，但我始终没有绝望过，哪怕一时身陷绝境。一本《鲁迅语录》是我在漫漫长夜燃起心头希望火焰的火把。我想尽一切办法，到处借书来读。用绿豆大小的字，抄录了大大小小十几本笔记。其中就有查良铮先生翻译的长诗《欧根·奥涅金》（《叶甫盖尼·奥涅金》）。1977年3月，各种长期被禁的世界文学名著重见天日。五一劳动节节那天，我排长队一下子买了《悲惨世界》《艰难时世》等十几本书。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的消息。在十年中，我曾一度有过进上音和上戏学习深造的机会，最终留下一声长叹。还记得1966年5月，已经高二的我在学校三楼教室张贴的五颜六色的高校招生简章前徘徊的激动心情。

此刻，我听到了《命运交响曲》开头那激越的三连音构成的敲门声。我从未惧怕过，哪怕荒废了十年学习的青春时光。我毅然决定迎接命运的挑战，绝不屈就。

毛时安准考证。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填了报考申请。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珍藏了十多年的那套代数、几何、三角三本一套的数学复习资料。那是甘肃人民出版社1958年初版、1963年4版，由甘肃师大附中数学教研组编的——纸张粗糙，灰色封面，装帧简单。然后，又拿出了自己没有丢掉的高中语文、历史课本。

白天，我在厂里上班，劳动间歇拿出书本翻上几页。晚上等怀孕的妻子睡了，一个人躲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夜深人静，就听到翻书的书页声……那时自己真年轻，从来不知道苦是什么，累是什么。在荒废、等待了十年以后，我像学生那样再度走进教室。拼命抑制住驿动的心。我以416分的高分进入上海高考的前列。结果我人生的第一次高考，被单位以政审不合格的名义落榜。在570万考生录取27万的激烈竞争中淘汰出局。我决定，第二年再考。我周围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疯了。朋友同学父亲弟妹都劝我放弃。和我在一个厂工作的妻子说，我知道你考试没问题的，但领导不会改变他们看法的。不要去了。

在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支持我的时候，我又开始了第二次温课应考。从小看《三国》《水浒》《史记》，最佩服项羽、关羽、绿林好汉，这些有缺点，却把人生活得像诗一样具有美学意味的英雄。我准备做个“失败的英雄”。即使失败也要活得漂漂亮亮。

那时女儿刚出生。我晚上照料女儿妻子入睡，然后打起精神在15支光的电灯下独自攻读到深夜。实在累了，就用冷水擦把脸。很有点悬梁刺股的劲头。第二天一清早去打虎山路路口的饮食店排队买豆浆让妻子补身体。接着依然去上班……

这年的考场在荆州路100号的辽阳中学。7月20日考政治、历史，21日考数学、地理，22日考语文、外语。我骑着一辆旧货店淘来的黑色自行车去考场——辽阳中学，不是重点中学，条件比较差，但学校很重视这次考试。正值烈日盛夏，不断有老师进教室来喷香水。监考老师还时时提醒我们：大家看仔细点，不要漏题，不要粗心，不要急着交卷……

毛时安入学通知书。

结果不出所料，这次我又跨进上海180名的高分行列，又被单位领导政审卡住。我不甘心，我不愿意窝囊地接受没有挣扎过的失败。我像秋菊打官司那样，一次次到区招生办申诉。

接待我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教师。穿着一件黑色的两用衫。剪着简单的短发。满脸的慈祥温和与同情。使我想起小学的班主任吴老师。她坐在办公桌的一头静静地听着我陈述。听完后，她平静地告诉我，国家现在需要人才，你这样高的分数，没有理由不录取的。单位同意你参加考试，又不放你读书，是不对的。我要去找你们单位！她没有食言。

秋夏之交，炎阳当头。从公交站到我当工人的那家厂，要走20多分钟。她就这样一次次步行到我单位去交涉。路上也没有行道树，我不知道汗水怎样湿透了她的衣衫。因为她的不懈努力，让我终于赶上了末班车。

我是1978年11月3日去报到的。比其他同学晚了将近一个月。是上海师范大学（华东师大校区）中文系走读生。同学中像我住在杨浦区这么远的很少。好在我不怕吃苦。只要有书读，能报效国家，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行！

后来我许多次徒劳地去寻找那位穿黑衣服的女老师，我要当面感谢她改变了我的命运。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她。在我人生道路上，我遇到过许多挫折、坎坷和失败，但我没有屈服过，因为我是从1978年高考过来，因为我总记得那个穿黑衣服的女老师，以及后来我受教的导师……

人，并不是永远会有机会的。感谢时代给了我机会，我自己也没有辜负时代，抓住了人生最后的机会。没有1978年代高考，我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是怎样的自己。当然，人生没有“如果”。真的错过，也只有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