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的“活的”老外，是教授我们口语的斯蒂芬。

不知道斯蒂芬是不是外语学院聘请来的第一个老外教师，然而他的举手投足里，有一股子老教师的淡定从容。他跟谁也不争，跟谁也不屑争。我总怀疑，如果斯蒂芬穿上神职人员的衣服，一定无需角色扮演，就自然进入这一职业，他脸上清心寡欲的表情，好像会传染一样，侵蚀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但不管斯蒂芬在我们眼里怎样不近女色，波澜不惊，依然抵挡不住外语学院的女生们对他的热情与追捧。一到上他的课，女生没有迟到的，当然即便迟到了，斯蒂芬也不会生气，依然温和地笑着，点头示意学生尽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眼睛里总是蓄了一潭水，那水也永远都是安静的，就是投一块石子下去，也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我于是总怀疑，即便有人挑起冲突要对斯蒂芬动手，他都可能连一句争辩也没有便转身走开。

相比起课堂，我们与斯蒂芬见面次数最多还是在他家里。如果不是学校管理严格，我想他一定会将每次课堂都设置在家。他的房间，陈设简单，味道清新，是干净的单身男人的味道。柜子上除了书，还是书，就连洗脸盆边也有一本翻开的英文版的《百年孤独》。在心灵鸡汤还没有流行到中国以前，斯蒂芬就将英文版的心灵鸡汤，给我们千里迢迢地从美国买来了——我因此总怀疑斯蒂芬的父母是卖书小贩，顺便将仓库里滞销的存货给儿子寄来。舍友阿蔓却不这样认为，她说斯蒂芬一定有一个秘密情人，专门负责帮他搜罗邮寄最新出版的好书，他的父母那么老，怎么会有力气做这些琐事？况且，那些适合女孩子看的读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懂？

这个秘密的情人，每隔几个月便会提供给我们一批新书。那些书无一例外，都是轻巧的口袋书，有发黄的纸张和质朴的设计。借书常常是在晚上，在学生没有课的时候。班里几个人约好，穿过初夏的法国梧桐大道，拐过食堂旁边亮灯出售夜宵的小摊，再经过一条操场旁边的小路，右拐绕过一小片花园，也就到了斯蒂芬的家。抬头，会看到窗户旁边影影绰绰的身影，从脑袋和身高比例推测，大部分都是女生，偶尔也会冒出一个高大个儿，很不和谐地挡住大半个窗户——斯蒂芬落在窗户上的剪影，是所有人都熟悉的。那影子好像也吸附了他的儒雅与沉静，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动人的力量。

可惜还没有到期，斯蒂芬就回国了。有人说他的签证到了期，有人说他家里出了事，还有人说，他大约要回去结婚了吧。这最后的一个传闻，让所有暗暗喜欢斯蒂芬的女生，吃惊又难过了好久。但也没有办法，这里再好，也只是一个外教的异国他乡。斯蒂芬一个人凭窗独望时的惆怅，他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穿梭时的孤独，他背着背包在校门口等公交时的寂寞，我们都曾瞥见过。不过也或许，我们瞥见的，只是斯蒂芬的一个切面，更多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他不说，我们也完全不知。

几个月后，一个有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叫凯蒂的外教，从斯蒂芬所在的城市里来。下课的时候，我们拥住她问长问短，兜兜转转，终于从老外喜欢的披萨，巧妙地转到了斯蒂芬的身上。像所有老外一样，凯蒂夸人的功夫也是一流的，她不紧不慢地说了许多斯蒂芬的优点，只是那些熟知的优点我们都不爱听，我们只从一堆光鲜的夸赞中，提取出了一句话：斯蒂芬暂时无业，在镇上给人做粉刷匠！

粉刷匠这个词语，又被阿蔓在卧谈会上，无情地去掉了漂白粉，于是斯蒂芬就成了我们乡下随处可见的泥瓦匠……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忽然间落了地，入了俗。所以斯蒂芬成了泥瓦匠这事，让我们惆怅失落了很久。那个在台灯下安静翻书的干净男人呢？那个在风雨中四处旅行的背包客呢？那个不近女色却陪伴了我们很多日子的大众情人呢？无论如何，这样一个男人，都不该与泥瓦匠三个字连接在一起。

我们于是恨阿蔓这样毒舌，非要将还残留着一丝浪漫想象的“粉刷匠”称号，强行褪了色，成为土得掉渣的“泥瓦匠”。阿蔓讪讪地，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家斯蒂芬说不定就乐意给人粉刷一间小木屋呢，如果那木屋是天蓝色的，掩映在浪漫桃花林里，鸟鸣声声，薄雾渺渺，人烟稀少，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阳光下安静地粉刷墙壁，你们说，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正是Steven之前给我们提及的人生理想吗？

一宿舍的人，竟然许久都没有话。

（题图为概念照，与文章中实际人物并不一一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