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任何风格的奴隶”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陈俊珺 日期:2025-04-11
今年是法国作曲家、钢琴家拉威尔诞辰150周年。他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建构起独特的艺术语言,对后世作曲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4月25日,钢琴家陈萨将与著名指挥家迪图瓦合作在上海交响音乐厅演绎拉威尔的名作。

本报记者 陈俊珺

三种文化孕育的作曲家

1875年3月,莫里斯·拉威尔出生于法国和西班牙接壤的松波尔山麓。他的父亲是一位热爱音乐的工程师,祖籍瑞士,母亲是西班牙巴斯克人。拉威尔出生不久后,全家便迁居巴黎。在父亲的建议下,拉威尔6岁开始学琴,12岁开始学习和声,14岁考入巴黎音乐学院预科班。

在法国、瑞士、西班牙三种文化的影响下,拉威尔开启了独一无二的艺术生涯。瑞士工程师的精细严谨和巴斯克民族特有的内敛性格在拉威尔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性格里既有朴实纯真的一面,也有放浪不羁的一面。曾有评论家说:“拉威尔身上混杂着中世纪天主教徒的虔诚,以及蔑视宗教的叛逆者的不羁。”

因为迷恋作曲,拉威尔早早放弃了通往钢琴家的职业道路。他学习了大量浪漫主义作品,对舒曼、肖邦等作曲家尤为热衷,后来研究了法国作曲家夏布里埃色彩性的和声以及埃里克·萨蒂新奇怪诞的音乐理念。

在巴黎音乐学院,拉威尔先后师从佩尔萨和福雷学习作曲。不过,他在音乐语言和表现方法上的大胆探索与巴黎音乐学院保守的风气格格不入。他曾五次参加被视为正统权威的“罗马大奖”,都未获得最高荣誉。

然而这并不影响年轻的拉威尔成为管弦乐配器大师,在比赛中赢过他的那些对手之后也大都没有达到他的音乐成就。他以大胆自如的和声,以及对配器艺术炉火纯青的运用震惊乐坛。

1907年,32岁的拉威尔仅用一个月时间,就写出了他第一部完整的管弦乐作品《西班牙狂想曲》。具有巴斯克血统的拉威尔痴迷西班牙民间音乐,他非常善于运用音乐语言表达西班牙风情。在这部作品中,他不仅将西班牙民间音乐加以吸收、融合,还努力扩大各件乐器的表现性能,探索各种乐器组合的可能性,极大地丰富了乐队音响的色彩,形成了极具个性的音乐风格。

如果说西班牙文化是刻在拉威尔基因中的印记,那法国文化则给予他广阔的视野。19世纪后半叶,巴黎举办了数次世界博览会,这给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带来了空前浓厚的异域文化气息。

拉威尔对世界各地的异域风情都充满好奇,在接触到俄国“强力集团”作曲家们的音乐后,他对东方音乐产生了浓厚兴趣。拉威尔曾说,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俄罗斯音乐,他从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和穆索尔斯基等人的作品中汲取了很多灵感。他在后期的音乐创作中呈现出万花筒般精彩的纷繁作品,比如具有东方风格的《谢赫拉查德》、希腊情韵的《达夫尼斯和克洛埃》、维也纳风格的《圆舞曲》、18世纪末法国风格的《库普兰之墓》、巴斯克风格的《三重奏》等。

“精巧的瑞士钟表匠”

拉威尔一生都独来独往,音乐是他唯一的恋人。

初听拉威尔的音乐,会感到个性十足,但反复聆听后,就不难体会到他对每个音符的仔细推敲和精心打磨,在技术上力求尽善尽美,不容半点差池。这让人联想到宋徽宗的工笔花鸟画,或是严格遵循黄金分割比的古希腊雕塑。

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曾半开玩笑地说:拉威尔就像一位“精巧的瑞士钟表匠”,他会尽一切努力保证音乐中古典美的含金量、浓度以及精确度。对此,拉威尔并不否认。他说,自己就是一个手艺人、一个音符装配工。

《波莱罗舞曲》是这位“音乐钟表匠”的代表作。这首别出心裁的乐曲以不断重复的“波莱罗节奏”而得名。整首曲子长达15分钟,鼓手要以同一种速度敲击同一个节奏重复大约169次。

全曲的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在小鼓和铃鼓的固定音型伴奏下,一问一答不厌其烦地重复进行。在无休止的三拍子节奏背景上,各种乐器演奏的两个17小节的旋律不断反复。乐曲始终建立在C大调上,只是在结尾两个小节才转入E大调,但随即又回到了C大调上。

这首曲子乍一听显得有些单调乏味,甚至有人称它为“偏执狂的作品”。因为乐曲从旋律、和声到节奏、速度,始终保持不变。拉威尔在自传中这样描述道:“这是一首慢速度舞曲,它的旋律、和声与节奏始终如一,且用小鼓节奏接连不断地给以强调。一个核心因素的多样变化促成了管弦乐队的渐强。”

“波莱罗”原为西班牙舞曲名,最初是拉威尔为芭蕾舞而作的配乐。1928年首演时,有听众抱怨作曲家是不是疯了。拉威尔最初也以为乐手会拒绝演奏这首枯燥的乐曲,但没想到这首乐曲很快红遍大街小巷,成为一代“神曲”。

如同《蓝色的多瑙河》是维也纳的名片,《波莱罗舞曲》几乎成了法国的象征。曾有学者这样评价:“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是他舞蹈音乐方面最优秀的作品,也是20世纪法国交响音乐的杰作之一。他尽可能地使用乐队的一切色彩,通过巧妙的渲染方法,完成旋律的发展。不仅展现了高超的配器技巧,也尽显交响乐的魅力。”

印象派音乐双生子

作于1901年的《水之嬉戏》是拉威尔的钢琴代表作,也是他作品中“一切钢琴创新的起源”。这部由水声及音乐之声激起灵感的乐曲,有着鲜明的印象主义意境和表现手法。

说到拉威尔,就不得不提德彪西,两人被誉为“印象派音乐双生子”。尽管他们都拒绝认同自己是“印象派”。

拉威尔比德彪西小十多岁,两人的艺术生涯有很多交集与共同点。比如他们都受到俄罗斯和东方音乐的影响,热爱并向往着异国情调,他们都喜欢用音符表达水、夜、月的意象。

不过,他们在音乐的形式与处理方面也有诸多不同之处。著名指挥家萨洛宁在一次采访中比较了德彪西和拉威尔的音乐创作风格。他认为,德彪西的革新中带着叛逆的锋芒,而拉威尔则显露智性的优雅。拉威尔比德彪西更传统一些,他的音乐形式更简洁易懂,作品结构更加清晰透明,德彪西则显得难以捉摸。拉威尔曾说,好的音乐形式能激发观众的兴趣,还能不让这种兴趣中断。德彪西对音乐形式的理解则截然不同,对他而言,形式更像是动态生长的过程。“当指挥拉威尔的作品时,丰沛的声音向我袭来,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情。”萨洛宁说道。

当年,德彪西和拉威尔的支持者们剑拔弩张地分成了两派,两位当事人也渐行渐远。德彪西称自己的《儿童乐园》是“纯粹、直觉的音乐杰作”,而拉威尔的声乐套曲《自然界的故事》则显得“矫揉造作”。

然而,拉威尔却从未停止过对德彪西音乐的赞赏,并把德彪西的《夜曲集》和《牧神午后前奏曲》改编成双钢琴曲。十多年后,他还把德彪西的两首钢琴曲改编成管弦乐曲。

有人把德彪西的音乐喻为漂浮在塞纳河上的气垫船,在月光照耀下满载着一船星辉;拉威尔的音乐则嘀嗒作响,犹如一个装配精良的节拍器。尽管有人认为他的音乐太过做作,但拉威尔对此并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被称为德彪西的模仿者。

“严格地说,我不是一个‘现代作曲家’,因为我的音乐远不是一场革命,而只是一种进化。虽然我对音乐中的新思潮一向是虚怀若谷、乐于接受的,但我从未企图摒弃已为人们公认的和声作曲规则。相反,我经常广泛地从一些大师身上吸取灵感,我的音乐大部分建立在过去时代的传统上,并且是它的一个自然的结果。”拉威尔这样回应,“我可不是一个擅长于写那种过激的和声与乱七八糟的对位的‘现代作曲家’,因为我从来不当任何一种作曲风格的奴隶。我也从未与任何特定的乐派结盟。”

朗多尔米在《西方音乐史》中这样评价拉威尔:“由于他的出现,理想、秩序和一切古典派所珍视的品质,再度取得了它们似乎已经失去了的重要性,并使我们脱离了印象主义。”这句话道出了拉威尔有别于德彪西之处。这对“印象派双生子”犹如塞纳河的两条支流:一条奔向未知的海洋,一条灌溉传统的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