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欧登，上海人还玩保龄球吗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秦东颖/董天晔 日期：2025-03-08
本报记者 秦东颖 董天晔

歇业前的最后一个周六，欧登保龄球馆一切如常。经过上午一波客流高峰，服务台的小姑娘趁着午休发了会儿呆，16根球道还空着几根。没过一会儿，下午的又一波高峰开始，在前台开球道的顾客排起了队。

服务台一侧的球具部提供保龄球开孔服务，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的开球师老冯不见踪影。听闻欧登要撤场，他“投奔”了浦东鼎杰保龄球馆。

球馆天花板还悬挂着“活力春夏”的广告牌，只不过在这个上海的早春，属于欧登的活力戛然而止。

告别

车水马龙的衡山路，欧登大厦门前数米高的巨大保龄球算是个地标，也是很多游客对衡山路的记忆。

穿过静悄悄的大厅，电梯直达三楼，门一开，欢快的气氛如热浪般迎面扑来。保龄球滚过球道，与木瓶碰撞发出响亮的“嘭嘭”声，与带着点儿古早味的“欧美热曲”相互交织。

几位上海爷叔正在打比赛。他们自备球具，衣着讲究，动作潇洒，切磋几局后，到外面阳台聊天。阳台是建筑铁制防火梯的一段，脚下是衡山路8号，时髦光鲜，和欧登楼梯的包浆气质形成时空平行的对照。

爷叔们的相邻球道是两对小夫妻，从青浦过来。其中一位李小姐在上海工作了4年，这是第一次打保龄球。她说，4个人经常周末聚会，今天突然想来打保龄球，“在社交平台上搜到很多人来欧登打球，过来看看确实气氛可以，人也蛮多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关了”。

最边上的球道是亲子组，4个妈妈带着自家的孩子来玩。小男孩蹲在球道边，跟小女孩在琢磨，“那些倒下的瓶子是怎么又放回去的”。妈妈们在儿时都跟家里人来过欧登，听说球馆要关门，带孩子来怀旧一把。

3月6日是欧登保龄球馆营业的最后一天。从2月初对外宣布因为配合大楼整体改造将停止经营后，球馆每天都有不少市民来“最后一打”。只有看到工作人员在拆除墙上的广告牌时，才能切实感受到告别的临近。

1996年开张时，欧登保龄球馆占据一至三层楼面，声势浩大。当时保龄球是上海最热门的娱乐项目之一，同期衡山路“酒吧一条街”也声名鹊起。2000年前后是衡山路的鼎盛时代，最多时有100多家酒吧，这也让欧登狠狠吃了波客流红利。

“喫好老酒，跳好舞，来掼几局，再喫点老酒。”因为有了保龄球，衡山路的夜生活显得独树一帜。酒吧的红火让欧登退居到三层，大楼业主把一层二层租给酒吧。后来的20多年里，居于一隅的欧登保龄球馆经历了保龄球行业的由盛及衰，见证了“酒吧一条街”走向没落，只有门口标志性的保龄球装置屹立不倒。

欧登闭店意味着上海迄今为止最有历史的保龄球馆退出江湖。按照目前对外的口径，欧登以后找到场地会另起炉灶。但保龄球场地动辄上千平方米，场地要求又有特殊性，以当下的租金标准来看，前途难料。

坚守

上周六，位于源深体育中心的鼎杰保龄球馆迎来一周生意最好的时候。开球师老冯从欧登搬来的几十只打包箱两天都没整理完，因为来找他开球的客人源源不断。有客人花1000多元新买了一只进口保龄球，再花600元指名要老冯帮忙开孔。量手寸、画线、开机、钻孔，老冯20多年积攒下来的手艺一气呵成。

看着老冯忙里忙外，张慧珺笑呵呵地跟他说：“不要急，慢慢整理好了。”张慧珺五十出头，是鼎杰的老板娘。“鼎杰”在上海话中跟“顶级”同音，“我开球馆么当然是要做顶级咯。”欧登闭店后，2008年开张的鼎杰一跃成为沪上目前资历最老的球馆。“欧登关门真的蛮可惜的。”张慧珺说，“圈子里欧登跟鼎杰关系最好，两边球友经常互动，到对方球馆打月赛，彼此形成了默契。”欧登关门，有球友开玩笑说：“老板娘，你好收留我们吗？”张慧珺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大门八字开，来的都是客，巴不得你们来捧场”。

爽朗的性格让张慧珺在球友圈里如鱼得水，因为自己就是保龄球选手出身，拿过全国冠军，这样的人开球馆，自然被视作“懂经”。她笑称，自己年轻时喜欢“白相”，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少有娱乐活动的上海掀起“全民打保龄球”的热潮，这让张慧珺找到了新的爱好。“我记得第一次打球就打了100多分，工作人员还说，‘哟，小姑娘，很少有人第一次打这么好’。我上手快，身体协调性也好，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项运动。最开始到体育宫、皇宫、疯马等保龄球馆打，后来有了欧登也去打。一局四五十元，一个晚上要消费几百元，所以我就趁白天价钱便宜去打，晚上有空再拖老公一起打。”

因为张慧珺在一次全国锦标赛中打出300分满分，老公特别开心，说只要她开口，啥愿望都可以满足。张慧珺只当信口开河，“我想要个保龄球馆”。没想到竟真有个机会摆在面前。当时，源深体育馆有片1000多平方米的场地，浦东新区也希望引入保龄球项目。经朋友从中引荐，双方一拍即合。

刚开张时球馆生意不错，老板娘上阵打球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时常有客人在她身后拍照，也有人慕名而来找她学球。张慧珺很爽气，只要能坚持练，她就免费教。渐渐地，鼎杰成了浦东的保龄球地标。

随着保龄球热的退潮，球馆近几年的经营状态如“温吞水”。“当时投资的几百万元要是买房子，早就几倍赚好了。球馆经营很辛苦，利润少。经营者没有这份心，很难坚持下去，支撑开到现在的都是情怀，还要服务一批喜爱打球的老客人。”前两年，张慧珺把日常经营的担子交给儿媳赵婷婷。

赵婷婷的脸型跟张慧珺有几分相像，常常有客人误以为她们是母女。张慧珺听了就特别开心：“我们俩有缘分。”2009年，18岁的赵婷婷高中毕业，经陕西老乡介绍来到鼎杰打工，她填简历时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给张慧珺夫妇留下很好的印象。在张慧珺的悉心培养下，聪明的婷婷一路做到领班、店长，还与张慧珺的儿子在相处中情投意合。

在张慧珺看来，让自家人接手经营也算开源节流。“浦东这边的生意总归比浦西差点，价格稍微优惠点，主要靠老客人口口相传。最便宜的就是工作日早上的公益场，7元一局，老年人来的比较多。根据时段不同，每局价格从16元到38元不等，每小时价格最低130元，周末最高每小时300元。”张慧珺的思路是，既然在球馆工作，那打球也不能太差，她鼓励员工打保龄球，“你们打得好就是活招牌”。赵婷婷在婆婆的言传身教下球技出众，经营上也慢慢能独当一面，开始有了“小老板娘”的样子。

盘活

昊至保龄球馆开在卢湾体育中心，距离欧登不到3公里，老板朱顺伟是保龄球爱好者，曾是鼎杰的常客。

昊至到今年正好开了10年，论馆龄，是欧登的后辈，但同处中心地段，难免有竞争。最近几天，在昊至，穿“欧登”字样球衣的客人越来越多。24根球道，昊至的规模在苏浙沪地区都是数一数二，再加上地理位置的优势，是欧登客源潜在的“接盘侠”。对此，老朱笑而不语。

中年发福的老朱自称没有运动天赋，之所以对保龄球情有独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打保龄球对体能要求不高，一个人能玩，一群朋友也能玩，球馆里有空调，冬暖夏凉，现在还有音乐听，舒服”。

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职工的年均工资为5500元，平均月工资458元。即便在上海月工资能拿到上千元，一局球35元到50元的消费在老朱看来也相当于“早上发工资，晚上没钱了”。老朱的朋友算过一笔账，“以前开球馆，20根球道每天满负荷运转，六七个月可以收回成本”。这种极限操作的可行性暂且不论，在20年前，开保龄球馆确实是门好生意。

鼎杰老板娘和老朱这一代的上海人，都经历过保龄球项目最火爆的时代。进入21世纪，快速发展的市场提供了多元的娱乐选择，保龄球褪去了高级感，新的消费群体被分流，自然，保龄球行业的消费出现了断档。饱和的市场导致各家大打价格战。“从50元一局，到后来40元、35元一局，10元三局我都打过。最便宜的1元，早上4点到8点晨练。”老朱说。

从爱好者变成经营者，老朱属于“误打误撞”，“最开始是朋友要开球馆，我帮他找场地，托了不少人。大概10年前，卢湾体育馆正好退租还体，原来的乐购超市撤场，需要体育项目进场。结果我场地找好了，朋友却不干了。我好面子，不好意思退掉，咬咬牙，自己把球馆开出来了”。

昊至有着3500平方米的专业场地，还辟出一块经营真人CS项目。球馆的座椅是带泡钉的深棕色皮沙发，美式工业风，在上海滩的保龄球馆中属于独一份。工作日和周末每条球道的价格半小时从138元到218元不等，1小时从218元到328元不等，按老朱的说法，是他开了以小时计费的先河。“眼睛一睁开，每个月房租、员工工资、能耗就是40万元出头，经营压力不小。不过开保龄球馆有一点好，前期投入大，但球道、机器设备只要维护得当，都不用换的。”

每周一上午球馆免费，工作日早上是10元一局的公益场，这些时段都是老年人的聚会。阿姨爷叔带点瓜子、自备茶叶，开水由球馆免费提供。除了提供公益的场次和时段，老朱还主动为黄浦区的中小学提供保龄球课程服务，为残奥会的选手提供训练场地。今年老朱自己也亲自上场，作为上海队的副领队参与粤港澳全运会保龄球群众项目。即使经营不易，公益的事还得做，因为只有降低保龄球这项运动的门槛，让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加入这项运动，生意才能长久。“说白了，行业好，我们才能好。”老朱说。

最让老朱得意的还是球馆的设备。专业比赛的球道上会有不同的油型图，由电脑控制的落油机在球道上清洗、烘干、落油，球经过有油的地方会加速，对打弧线球的选手来说影响较大。老朱说，他们球馆的落油机50万元一台，全上海最好。

欧登之后，鼎杰、昊至，还有闵行的琅迈、杨浦的仲马成为上海仅剩的四家专业保龄球场地。老朱说：“琅迈的老板也有些萌生退意，毕竟经营球馆利薄。仲马的老板以前开在松江，一直没有放弃，也是因为自己喜欢打保龄球。”

从鼎盛时期遍布全市的200余家保龄球馆，退守到现在屈指可数，保龄球也从原先的奢侈消费、社交娱乐回归小众运动的本色。老粉多年力挺，更多年轻人加入，融合飞镖、台球、溜冰和真人CS项目，让保龄球成为派对式运动消费的组成部分，正在为保龄球运动注入新的活力。

规模庞大的场地、高昂的运营成本，让保龄球成为一门不太赚钱的生意。是让本就喜欢打球的老板们持续为情怀买单，还是从市场经营的维度寻找更多的突破口，或者让保龄球自然演变，成为越来越小众的运动，依然是摆在面前的问题。

生意归生意，生意之外，保龄球馆内外有的是江湖、圈子、人情。就像张慧珺说的，“没有欧登，还有鼎杰，喜欢保龄球的客人总有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