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嬉皮屋就在你的对面。叫它嬉皮屋是因为它的外部非常嬉皮:门前百草丛生,墙上灰头土面,车停得最多,却像从废车场拣来的,有的铁锈满身,有的破窗上胶带纵横,还有缺了一个车灯的独眼龙。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年轻人,四间卧室不知住了多少人,一对对,一群群,穿着邋邋遢遢,破破烂烂,可谓“屋如其人”。
美国的城市不论规模大小,都有记录当地风俗人情的文字材料。我们这个一万人左右的小城也不例外。这些在中国被称为地方志的介绍,到了小地方,有些内容实在不足挂齿。比如一栋空关的房子,因为有人相信死人的灵魂经常回来,而被列为参观的景点。这是我居住的小城里的一个故事,房子坐落在海滩边上,女主人在很多年以前投海而去,身穿天蓝色的连衣裙……
美国的历史不长,却因为美国人的敏感,好奇以及丰富的想象力而加大了密度。也许正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当我拿起笔想写自己居住的环境时,不能不记录这栋奇怪的房子:嬉皮屋。
这栋屋就在我家的隔壁。是我们弄堂里唯一的一栋供出租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除非露出了“狐狸尾巴”。据说,有一次,车库里流出暗红的液体,从车道一直漫到马路,就象铺上了红地毯一样。邻居中马上有人报了警,因为确信那屋里已经血流成河。结果呢,警车拉着警报,包围了这幢房子,却发现有人在车库里宰牛。
这件事发生在我搬来以前。我怀疑里面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因为我亲眼目睹我的邻居是一群保护动物主义者,不可能如此手下无情。他们的后院简直像个动物园,狗猫成群自然不在话下,他们还养猪,蛇,兔子和其它动物,到处都是铁丝笼子。我的儿子喜欢那头可爱的小猪,下了课,常常到“动物园”去报到。猪是有人从路上拣来的,取名洁尼。洁尼时不时地制造许多噪音,不知是因为想家还是怕陌生,一开口就叫得撕心裂肺。对于一墙之隔(后花园的墙)的我们,真是磨练铁石心肠的难得机会。我曾悄悄地爬上墙头,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头小猪真象个胖孩子,小眼睛,翘鼻子,圆圆滚滚,白里透红,难怪有人要收留它。我先生趴在墙上,居然看迷了心窍。要是没有那堵墙,他大概会和小猪亲亲嘴,或者把它抱回来。他在这方面比隔壁棋高一着,连野生动物都要喂。他的老母亲还买了胡萝卜,开车去荒野里喂野兔呢!
更令人头痛的是,每逢周末,隔壁常常开派对。来客之众,几乎让小巷变成了停车场。他们欢呼喝采,惊天动地,通宵达旦。如果周围的人家不紧闭门窗,其气势如地震一般。
美国的先锋派人士一般都住在大城市里,比如旧金山的同性恋街。小城镇里的人比较保守,循规蹈矩过日子。路口的“嬉皮屋”,打破了平常人的心态,使我们的弄堂成了当地的一道景观。
如果是因为明星,政治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等著名人士住在这条弄堂里,人家大概都会以此为荣,即便汽车流量频繁一些,周末热闹一些,也不至于招人嫌。
但是,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无名小卒,有些人就很不舒服,好像喉咙里扎进了鱼刺一样。我们家曾经来过几个“不速之客”,穿着非常体面的邻居,突然敲开我家的门,要我们联合提抗议。听说还有人打电话给市政府和警察局,说他们破坏了美好的人文环境。
中国的弄堂里,有个风吹草动,总是面对面开销的。美国人使用的是法律和警察。
其实质都是为了平衡不同的生活模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理应成为保守阵营里的一员,有这样的邻居真是倒了楣。但是,有一个问题不能不让我三思而行。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将好端端的房子交到这些人的手里?
有人说,房东很有钱,从来没有露过面,一切由二房东管着。那么,二房东又是谁?是不是也像年轻人一样?
有一天,隔壁有个男孩在屋前修汽车,我走过去和他聊天。他是个大学生,长得挺英俊的,白天打工,晚上读书。我问,是因为家里房子太挤,还是这里的租金很便宜,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说,因为不想和家长住在一起。他说“家长”,意味着父母高高在上,与子女不平等。我说,父母总爱自己的孩子,你也一定爱你的家长吧?
噢,当然,当然。他说得很真诚。但是,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在美国,孩子到了十八岁,就能够独立了。这份权利,就像拨开乌云见太阳一般重要,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随便放弃。美国没有“子之罪,父之过”一说。孩子长大了,让他们自己飞。
对此,我不知说什么好。
回家和先生谈起这件事,说,希望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以后和他们不一样。
先生说,你等着瞧。
我说,将来我的孩子住在这破破烂烂的环境里,我死硬也要把他拉回来。
你也会的,是不是?
他说,到时候再说,想那么多干什么?享受你现在的生活。
我想,美国也真有一大批像我先生,大房东,二房东那样的糊涂虫,不分是非,不讲黑白。
说得好听一点,是宽容和热爱,上纲上线的话,就是不负责任。
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在自由的条件下健康地成长,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社会。
嬉皮屋还是老样子,警察却没有来过问,平安无事。
后来还是出事了﹕那头小猪,小猪洁尼突然失踪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弄堂传开。
洁尼不见了!此时的小猪,在人们的心里,完全是一条和我们一样的生命。洁尼,洁尼!大家出动,去海边,树丛里,四处寻找,好像搞运动一般。
洁尼,你到哪里去找妈妈呀?会不会被野兽吃了呢?会不会被什么人宰杀了呢?隔壁的姑娘一边找,一边说,哭得眼睛通红。
就是这时,我突然觉得整条死道竖了起来,活了过来,就像放大了的一栋大楼,嬉皮屋在底下室,我们家在底层,亚瑟他们在顶部。马路安彤耐特成了上上下下的楼梯。人们从家里走出来,走出来,为了一头小猪,聚到一起。
走在寻找洁尼的行列里,我心里像涨了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我的眼睛潮湿了。
亲爱的玛丽亚,你是整个事件的见证人,你看到了吗?人们从你的身边纷纷向海边走去,穿过丛林,四处寻找。此情此景,谁不为之动容?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