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世界阅读日里，常会见到聒噪于报端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小言论，所议与世界阅读日之意大相抵牾。为证及勤读，举凡事例或为恶例，或为疑案，却炫耀着经典光环，无非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囊萤映雪这类著名古例。我对此并不想掩饰厌恶的态度。

我说，悬梁刺股，恶例也。人非钢筋铁骨，本是精血所致凡胎肉身。肉身困顿，精神萎靡，原是生命盈亏盛衰的周期之象，至为自然。人应及时歇息将养肉身，待得精神再振，方可怡神阅读。苏秦、孙敬悬梁刺股，违反天理，自虐其身，坚意毁损己身，大愚矣。退一步说吧，人到了劳顿困乏的时候，精神必是不堪倦怠，大脑的记忆功能和思维功能必受抑制，此种情形下的悬梁刺股之举，对生命机能而言，很有熬尽灯油的危险，实在是不可仿取不足效法。又退而言之，真以悬梁刺股之行状苦读之人，肉身极易亏败不说，其对人事大道之理解存大误差，日后又岂堪大用。至若刺股之苏秦，为俗世功名而酷虐自身，日后惨死六国兵刃，战国后期思想家荀子评价他的话值得注意：“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故齐之苏秦，楚之州侯(令尹)，秦之张仪，可谓态臣者也”。阅读本是增广学识、颐养心性的美好生活方式。受功利驱使，酷虐地逼迫自己阅读的行为，难道是世界阅读日所倡导的阅读吗？

所称凿壁借光者，我亦深以为乖戾。汉时农舍之墙无水泥钢筋之坚，凿之固易。然凿墙之举危及邻人之安居。凿墙得手，既借得烛光，亦可能窥得他人床帏隐私。孔目灼灼，邻人家事无所遮蔽，无所遁迹。匡衡所为，显然既有违君子之德，亦有害世之治平。按现在的话来说，属于破坏他人不动产，窥探他人隐私，弄不好是要吃官司的。然而不知是真史实还是编故事，西汉时候可爱的邻人竟无所阻斥，任其凿墙，难道是民风淳厚到宁被侵犯也不愿告官吗？我为邻人，若怜其攻读之诚，宁送他全套蜡烛台或灯油盏，亦不愿墙面被凿，孔洞赫然，居无宁日，惶惶有裸体于世之感。史书爆料，匡衡晚年有私吞良田数万亩之贪枉劣行，成为西汉的“大老虎”，可证其道德之大缺陷。其道德之溃败，得无始于凿泥墙之初？

另有车胤囊萤、孙康映雪两种借光，虽不涉道德问题，亦无害于世之治平，但考之以实验，大有刻意作秀以浪得虚名之嫌。今有旅游胜地，至夏有售萤火虫瓶装一二十只的。我用黑色披风围出黑暗空间，二十只萤火虫之闪亮尚不及半支光小灯泡之微光，且间歇闪亮，殊难以为阅读之照明。车胤之时，以白练袋之，虽细孔点点，亮自不及玻璃瓶之透明。2008年春有大雪焉，日落有时，我携书与尺至屋北墙根，量得积雪深可四寸，浅亦两寸。积雪盖地，灰白或暗白茫茫一片。我欲映雪读书，却实在无法映得雪光以浪漫潇洒地认清文字，恨恨作罢。2018年春又遇大雪，夜幕拉上后我复考之所谓雪光，结果还是黑暗冥冥如十年前之实验，哪里读得了半个字的书？这下我算是很有底气地琢磨出了，这囊萤映雪确确的作秀而已，总不外车胤、孙康此等人物日后竟是发达了，便弄出些不寻常之事来给他们的人生装点出些味道浓浓的传奇色彩，供后人代代传颂吧。这实在很有欺妄之嫌。再者，国人历来倡导天人合一，行遵自然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既已黑，又无光源，甜甜睡上一觉，明儿起早读书，天光之下，读得明白，读得轻松，读得理性，此种“惜时”才事半功倍，实在无需依赖那萤火虫和雪地的呀！

持论得有据，据而大谬，论何以存？况人之所取例，皆浸透市侩之气。此等理解之阅读，功利灼人，一意奔着日后的发达，断非世界阅读日所指之阅读。世界阅读日所指之阅读，本为冶心养性、清醒精神之阅读矣，若无淡泊平实之心，着实不可为之。以浸润着功利之恶例与疑案，欲证阅读之美，不是反而坏了虔诚读者的清雅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