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我陪母亲去探望外婆。过年时节，连乡镇公路上都堵满了汽车。从容县灵山镇前往平南县县城，140多公里的路程，就要花上半天时间。

外婆出生于1910年。过完鸡年除夕，她的人生就迎来了第109个年头。可她情绪有点低落，坐在床沿对我说：“你还要去上海做工啊？太远了！”

新年里，外婆的情绪有点低落。

她的脸庞也消瘦了一些，褪去了先前的红润。一个月前的十二月初七，舅爷第一次给外婆办生日，摆了四围酒席。按照地方上的传统风俗，女人一般不办生日。临近新年，又常常阴冷下雨。舅爷总是说：“阿奶不会挑生日。现在办了，正月里他们还要来一遭。”

外婆头一回过生日，兴高采烈。她穿了簇新衣裳，映衬着满面红光。“听说人都要来了，阿奶高兴得唱了一夜山歌。”母亲说，外婆爱夸耀自己会唱很多山歌，还爱夸耀自己身板硬朗、腰骨有力。“双手不用扶床沿，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

外婆素来能干。在她年轻时候，男人都要出门在外，寻些赚钱营生。人们挑着竹担子 ，沿着河道，穿行桂粤两省贩卖鱼盐货物。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的大瑶山出产硬木，外公就寻到相邻的平南县思旺镇，跟他的父亲学习割木梳、点杆秤。男人离家一百几十公里远，又舟车不通，一头家事全落在了外婆肩上。外婆生了八个儿女，养活了七个。她勤俭持家，积年累月竟然置买了十几亩田地。“那年打日本，鬼子从容县那边过来。我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跑进山林，睡在稻草堆里。再回到屋里时候，猪没有了，鸡鸭没有了，我那么多谷米，也全都没有了。”

自从我记事开始，外婆就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她总是穿着黑布唐装衫，在堂屋里进进出出，操劳家务。到了新年，堂屋里挤满了人。男人围在八仙桌旁打骨牌，女人一圈一圈围坐，闲说家常。外婆在灶膛里烧旺一堆柴炭，招呼人们烤火。又拿出茶叶、烟丝、糖果饼干招待。她总是那么仁慈、豁达、慷慨，从来不见她露出忧愁的神色。母亲说：“阿奶不想忧心事。哪怕今晚就没米下锅了，她也不忧愁。”

60岁的舅母服侍109岁的外婆吃午饭。

别人眼里再大的烦难事，在外婆眼里都不过杯中微澜。只有生死离别，才会使她黯然神伤。外公、大姨和二姨都先她而去。外公在95岁上离世，生命最后几年沉疴缠身，卧床不起。出殡那天，外婆穿着一身黑布唐装衫，坐在堂屋门前的晒场上，纹丝不动。她神情哀伤，面白如纸。娘家人劝慰她，她低声说道：“我就是念着他这几年，磨得这样苦！”二姨离世之后，家里人很长时间不敢告诉她。但她终于知道了，坐在堂屋里沉默了很久，低声说道：“我早就料到了。你们瞒着我这么久。”

外婆的晚年，一直和外公相濡以沫。外公离世之后，她又独自在农村老家生活了五六年。年近百岁，仍然可以煮饭洗衣，打扫房屋。2009年，舅爷把她接到平南县城一起居住，从此离开了她生活了近百年的家乡村庄。

外婆在县城里没有熟人。她平日里都不出门，后来年事越高，连楼都不下了。尽管有人照料，但饮食起居，她都力求自理。每餐吃完饭，她自己就把碗筷洗刷干净。然而孤独难以排遣。老家堂屋里过年的热闹景象，门口小路上来来往往的族人，路口大榕树下的纳凉闲聊，以及她漫长人生里经历的往事，都变成她反复咀嚼回味的记忆。有人探望的时候，她喜欢跟来人讲这些陈年旧事。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些故人旧事就慢慢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看见他们的容貌，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开始跟他们说话。外婆高兴地对我们说：“阿爷（我的外公）回来了，养了一窝豹子崽！”可她随即又说：“我又糊涂了，讲糊涂话了。我怎么总看见他们！”

我和母亲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辞别了外婆家。在归途中，天空下起了微雨。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物，我想起许多久远的往事。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里，外婆历遍了风霜雨雪、沧桑巨变。一条无尽的历史河流，让我的思绪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