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已7年的老邪（化名）觉得，“网络水军”这一行，越来越难干了。

信号之一，是国家网信办指导下，新浪微博热搜榜等板块前不久下线一周整改，2月初再次上线后，“画风”焕然一新，少了八卦和恶俗，多了暖心正气。水军圈内都知道，这块“地盘”曾是传播炒作各类信息的乐园。信号之二，是新华社最近发布消息，自2017年5月以来，公安部部署各地公安机关开展打击网络水军全国集群战役，已破获网络水军违法犯罪案件40余起，涉案总金额上亿元，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200余人。　　

或许因此，老邪说话时挺注意，信誓旦旦，自称水军生涯这些年来，毫无事实依据的单子不接，刻意抹黑的活儿不干。他已转型做“策划师”，在网络知识付费的大潮中分一杯羹，“老邪”便是他在某网络问答社区上的名字，激扬文字，并爆一些关于网络水军的内幕，名字下备注：“我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小帅哥。”

而那些故事，终将会是新时代的网络强国呈现风清气正面貌的历史注脚。

性价比不高的苦差事？

一线水军是苦的。整整一上午的活儿，只赚得2.6元。

第一单是在某网络问答平台上回答一个“南京哪里配眼镜好”的问题，答案是按要求复制、粘贴的——“我不熟悉，推荐去夫子庙看看，那里很多。”截图汇报，挣得0.6元。

第二单是自问自答，能赚1.4元，这也是我们加了十多个以“水军”、“推广”为关键词的QQ群里，发现过的最高薪酬。问答都是“上头”给的。问如何评价国内某乳业公司？回答则是一番广告般的介绍，“数一数二”等，截屏汇报，不久“上头”发来红包结账。“只要有需求，什么都能刷。”一位从业者告知。

第三单是最后一单，在某以音乐、图书、电影评价和推荐为主业的网站上，给某部新电视剧评分并评价，要求使用注册一年以上的账号。接单后，等来了一段看似真实的评价：有的放矢感慨了剧中的爱情，希望某角色“永远当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我们有些惊讶——网络水军并非想象中“简单粗暴”，背后应有策划团队“在下一盘大棋”。再回头看之前的“南京配眼镜”和“评价某乳业”，已有了相当数量的点赞或关注，并与其他植入品牌的真假评价们一起，成了一个“水很深”的小江湖。

干活倒是不累，复制、粘贴一秒即成，不过花在注册账号、验证手机和邮箱、接单结账的时间不少，加上又是新手，因此整一上午，不过挣得2.6元。

这2.6元，让老邪想起自己误入水军行当的2011年，他接到第一个大单。那是微博尚未兴盛，微信刚萌生的年代，大量网民还在玩论坛。一位在四川经营红木家具的老板找到老邪，想请他帮忙在各论坛上发一千多张帖子，实际上就是软广告。

老邪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觉得那是小事。当年他创了一个写手论坛，给自己和各地草根写手们一个文学交流的平台，鼎盛时活跃用户数十万，QQ群里热闹非凡；他还在其他论坛当版主，熟悉一大帮版主和站长们，自认为“一呼百应”。

出乎意料地，这个大单出师未捷。他组织了一群网友，但多是生手，其中七八百个帖子没有截图统计，想补救时发现不少帖子已被视为广告，要么删了，要么被举报，可工钱得照发，老邪亏了钱。

当年发帖一条不过0.2元到0.3元工钱，一千条“成本”不过两三百元，作为“水军小领导”的老邪想赚的不过是百来元钱的差价。看似点点鼠标的简单工作，其实并不简单。当年各网站和论坛已有软件监测恶意刷帖，因此要不断想办法更换IP地址、换手机和邮箱注册。

某夜，老邪亲自上阵，折腾到天亮不过在50多个论坛上发了一百多条帖子，头昏眼花，赚了25元，“非常累”。

时至今日，即便水军工钱从每帖0.2元到0.3元涨到最多一两元钱，“就业”渠道也早已从论坛扩展到微博、微信、知乎、豆瓣、淘宝等“全领域”，可依旧是一个性价比不高的苦差事。水军阿华（化名）告诉记者，他曾每月泡在网上数百个小时，收入不过一千多元，甚至得了“职业病”，“根本不想看电脑”。他想过用注册器等软件刷账号，不过常被封号，风险不少——更何况，从水军这个“职业”诞生之初，便人人喊打，道德风险更高。

暴利之下，必有“勇夫”？

却有截然不同的一种说法，水军有“暴利”。

老邪入行没多久，施襄便已“成名”。2012年起，施襄以水军的身份接受媒体采访，还有杂志撰稿称他为“水军之王”。但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他更倾向于把这一“业务”视为互联网公关公司的网络营销。

施襄是“大V”出身的“高端水军”：在博客流行时，便是有些人气的网络作家、知名博主，博客点击量曾超50万；到微博兴起，他发起“免费画头像”的活动，制造了热门话题，又红了一把，成了“大V”。

施襄曾在电商公司工作，月工资不过3000元，可他作为中间人帮各大公司接活，再委托圈内的“大V”们投放广告，一天就挣三四千元——微博正当红，传播效果很好，价格信息又不透明，比如开价1500元发一条微博，成本不过500元。当然，这些都是“高级”任务，需要人工策划、评论、写搞笑段子。一般的水军“粗活”，他会发给10个水军QQ群，一线水军们便拿着每条0.2元到0.3元的工钱，熬夜刷帖。再“低级”一些的单子，他交给了软件。生意最旺时，他手上曾掌握着800万个“僵尸”账号，刷1个评论0.1元，自动转发，用程序几秒钟就能安排好。

老邪的境遇，不如施襄那么一帆风顺。2011年他成立水军工作室之初，只能接一些几百上千元的小业务，也曾有一个明星组合找上门来求推广，开价170万元，老邪深知自己搞不定，不敢接。但他坚信，水军能成为“事业”。2015年他成立了“传媒公司”，租用自己和朋友手上共有6000余人的数个兼职QQ群，并从中挑选了30多位完成任务又快又好的“水军干将”，成立“精英群”。按照他的说法，是要让“中低端水军企业化运作”。很快，他也赚到了钱，并感慨与一线水军相比，被包装为“意见领袖”、“策划师”等头衔来承接的高级水军业务，简直是暴利。

老邪透露，如今他个人光水军业务的年收入大约20万元，这还不算稿费、介绍费、顾问费等，几乎每天都有客户找他。前不久还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公司联系他，请他为当地水军业务做顾问，3年周期开价5万元，老邪看不上，“让我做起码10万元起”。

水军的暴利，圈外人未必看得懂，更摸不着门道。老邪以娱乐明星推广业务为例，炒作方式之一，只需找到某明星的所谓官方粉丝团，或者某娱乐八卦“大号”，爆出诸如出轨、不和等“黑料”，再“带一带节奏”，自然有义愤填膺的粉丝们把相关当事人闹出知名度，间接提高相关明星的“身价”——熟门熟路的老水军只需投入几千元就能成事，而开价或是十多万元，乃至数十万元。

记者惊诧：客户们难道也不懂？老邪笑道，就算懂，可未必真正做得到。曾有人在客户面前露了一手——请对方现场随便发一条微博，可以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啊”字，然后接着谈业务，3小时内这条微博的转发以数万计，大量评论中还有“大V”身影。

圈内皆知，网络上常有一些凭空出现的奇葩网红、流行段子乃至一些半真半假的新闻，比如2009年盛极一时的“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到后来的“芙蓉姐姐”和“凤姐”的争议，都不排除有水军团队在幕后运作。

水军内幕的冰山一角

记者缠着老邪讲“成功案例”，他避重就轻，坦言不便细说。

毕竟，谁雇佣了水军，绝大多数时候是永远的秘密。一方面，为了利益制造虚假数据，见不得光；另一方面较为隐秘的考量，是为了自保，水军手上掌握了一定程度的内幕，才不容易被客户一脚踢开，如此才能生意长久。

不过，在记者反复要求之下，老邪等几位水军，向记者描绘了冰山一角——

某水军团队曾参与“黑”了某知名品牌手机——先是传出欧洲某城市该品牌手机爆炸的传闻，第二天紧接着在世界另一个角落，出现了该品牌手机在维修过程中起火的“事件”，因此，在网络上此事看似“闹得非常大”。可若深究来源，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先报道的媒体，也找不到确切的信源，水军们一看就懂了，不过又是一场生意。

还有水军团队，参与过几个音乐软件之间的商业争斗，其中一家在一年间花数十万元经费，来“黑”竞争对手。于是各种“高级黑”层出不穷，比如有“业内人士”拿出数据，怒斥某平台不尊重知识版权。一个更广为流传的段子，也极有可能出自水军之手：有“发烧友”称，若播放音乐的软硬件足够好，能辨别出音乐背后用电的差别，诸如火力发电比较“燥”，水电发电比较“顺”，核电则“静”……“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不少人就当成了事实。”一位水军告诉记者。

套路也在变，不光是“黑别人”，还流行“自黑”。有水军与娱乐圈的年轻明星合作过，竟是借着各种渠道向外发布“黑历史”，文案策划也有讲究，这些“黑料”既能引起关注，又显得真实。有人总结这一类“水军捧出来的明星”，没啥好演技，唱歌也不佳，可广告商和投资者偏就看中了他们难辨真假的“流量”和“影响力”。有水军向记者透露报价，每天10万元投放水军，连续3个月花销竟要近千万元，可实践下来挺有效果，因此有需求便有市场。

还有更具“专业性”的水军团队，比如在某些问答平台上，常会有类似“XX虚拟货币是否值得投资”的讨论，答题者往往声称具有海归高学历背景，说得头头是道，点赞数、评论数更是多得惊人。一位水军告诉记者，这一类单子利润巨大，针对性强，慕名而来的多是大中城市的小白领，有钱投资，因此水军业务的“转化率”很高。

至于电商商家的刷单拼量等业务，水军们觉得人尽皆知，不谈也罢。他们强调，不同水军团队各有秘而不宣的产业链和方法论，但在记者看来，虽然都打着“推广”和“网络宣传”的旗号，但其中不乏虚假信息和数据，已游走在法律边缘。

网络无边界，却有底线

老邪记得，2015年前后是水军业务最旺、最赚钱的时候。回想当年的网络生态，隔三差五就冒出奇葩网红和网络段子；水军充斥之下，常有“霸屏”（霸占屏幕）、“爆吧”（挤爆贴吧）这样豪气冲天的话语出现；老邪手下的兼职水军，动不动就自立门户；别说明星，不少普通网民也花钱给自己买粉丝，给公众号刷点击量。

数位水军都自认，并非低端的网络灌水者，而是正规化的网络公关公司——互联网需要他们，其中的逻辑，一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已经过去，海量信息中如何宣传好自己，要靠他们；二是他们制造了绝大多数的“内容”，尤其在娱乐圈和“段子界”，有人干脆说“没有水军的互联网会淡得象白开水”。

但是，网络无边界，却有底线。

早在2011年，全国政协十一届四次会议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就指出，“网络水军”、“网络推手”有时制造虚假民意，左右舆论，误导受众，甚至影响政府决策，值得注意与警惕。2013年，北京警方刑拘微博“大V”“秦火火”和“立二拆四”；同年，武汉警方查处一个特大网络造谣传谣团伙，该“网络推手”名为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拥有312个微博“大V”账号，真假粉丝总量达2.2亿。

全国率先的两例对水军的判决，都在长三角。2016年底，在江苏南京，法院二审判决“全国首例恶意刷信誉案”：两名被告人利用淘宝网站的监管规则，恶意给竞争对手的网店刷单，造成竞争对手被淘宝降权，被判破坏生产经营罪成立。2017年6月，浙江杭州余杭区人民法院对一起涉刷单炒作信用的非法经营案进行了公开宣判，这是全国首例涉刷单炒信获刑的案件。

老邪知道这些，他强调自己从业数年，“从未自己发布过任何一条违背良心的帖子”。他说，一次相声界的网络骂战，当事人之一找到老邪，开价40万元，老邪拒绝了。他清楚没有证据的恶意抹黑，就是造谣。

老邪接着讲起青少年时在北方老家不务正业的日子，除了打架之外，也会回村里帮孤寡老人锄地。他说，他尝试过用水军的“技艺”做公益，可适得其反，人们并不相信病毒式传销的故事，纷纷留言：请不要消费贫困的孩子。

老邪自认最讲江湖侠义的一次，是利用水军的“舆论攻势”，为一位走投无路的商人讨回欠款，而且只收了很少的酬劳。不过，他心底明白，光靠所谓“侠义”，显然阻止不了大部分水军的铤而走险，更没法给水军背后的利益方敲响警钟。这有待网络空间治理力度的加强。

老邪已有隐退之心，他在云南大理租下小屋，计划种菜、写小说。这7年的水军生涯，或将成为他的写作素材，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用文字挣钱。他相信，网络空间终将如大理山水，会变得越来越天朗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