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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民族精神与心灵的整合 ——专访西南联大研究者张曼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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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烜 2017-11-08 07:00
摘要:八十年来,西南联大并未随着辰光远逝而淡出人们视野,反之,历久弥新,其话语边界早已越出教育范畴,成为社会话题。为什么一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会引起后人的无限景仰和念兹在兹?

 

张曼菱,女,汉族,出生于云南昆明,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独立制片人、导演、作家。作为“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者与研究者,其担纲制作的历史文献片《西南联大启示录》深得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及海内外联大校友所认同,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张曼菱在北大参加西南联大建校80周年研讨会活动。

八十年前,在长沙挂牌的一所临时大学麇集了北方最优秀的学者和学生。然而,敌寇的残暴让他们失去了应有的悠游雅驯,国破山河碎,衡山湘水也无法安放一张课桌。几千名师生或借道域外,或徒步边陲,带着满腔愤懑移师春城,在这里坚持了八年弦歌不辍。

 

八十年来,西南联大并未随着辰光远逝而淡出人们视野,反之,历久弥新,其话语边界早已越出教育范畴,成为社会话题。为什么一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会引起后人的无限景仰和念兹在兹?解读联大精神有着不同的纬度,言五四精神者有之,言独立自由者有之,在张曼菱眼中,西南联大的价值在于战火硝烟中完成了民族精神与心灵的一次整合。

 

凄寒迷雾上征途

 

1998年,作为云南省”引进人才“,张曼菱动起整理西南联大校友口述史的念头。”那时就已经有了强烈危机感,37、38级的老校友年事已高,能够完整说清联大历史的人越来越少,再不抢救,我们会留下永久的遗憾。“带着这份文化使命感,张曼菱向亦师亦友的季羡林请益。季先生说:”你行,你是北大毕业,又是云南人,你做这件事最合适。“

 

之后的数年间,北大校友和云南人的历史缘分促成了《西南联大启示录》的拍摄。张曼菱走访了一百五十多名联大学子,通过个人化的记述,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图在张曼菱脑海中清晰可见,她也更加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这群人令自己的父母钦佩不已。

 

张曼菱生长在昆明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垂髫之际就从父亲口中听过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的名字,那时的她尚不了解这些人的事迹,可是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这批老师和学生改变了昆明人。

 

“我们昆明地处边陲,生活很安逸的,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对于国事没太多人关心,可是,这群北方人来了之后不一样了。”父亲告诉她,那时昆明人看到来了一大群读书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先生留着大胡子,声称抗战不胜利绝不剃须。过惯了小日子的昆明人猛然惊醒,人还要这么活着。旋即,锦衣深藏,钟鼎入库,敬斯文、切战事成了昆明的新风尚。

 

“我父母没进入联大,但是他们都受着联大影响,我父亲见过潘光旦先生打篮球。一个残疾人拄拐打球干什么?就是一种骨气,正常人做的我也能做。还有闻一多、刘文典他们向市民做演讲,聊时局、聊文学、聊历史,以前老百姓对这些不感兴趣,现在感兴趣了。他们明白这个国家是每个人的,必须爱这个国家。那时骂谁是汉奸,这是比刨祖坟更大的羞辱。”

 

在做《西南联大启示录》时,张曼菱特意请季羡林聊他的老师陈寅恪。季羡林对她讲,陈寅恪家族是唯一三代被收入《辞海》的,学问自不必说,三代爱国更是震撼人心。“陈家爱国有遗传”!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是彼时旧诗北辰,陈寅恪先生把他迎到北平,在这里让父亲颐养天年。后来卢沟桥事变,陈三立绝食、绝药,谁劝也不行,五日气闭。吴宓去悼念时,陈寅恪告诉他,父亲的丧事还没有办,就已经接到日本宪兵司令部的邀请函,要他赴宴。为保全气节,避免日本人的迫害,他决定离开北平,继续走自己的路。陈寅恪以为“文化不可以亡”。

 

张曼菱在阅读《吴宓日记》时发现,最初吴宓没准备走,觉得日本人来了就闭门读书,与世隔绝。可是,陈三立的死让吴宓醒悟,躲进小楼成一统是不行的,大时代下的生存,已经不是个人的事。

 

初冬的北平,浓雾遮蔽古城,吴宓踏上了南行列车,登程之际他写下诗句:十载闲吟住故都,凄寒迷雾上征途。相携红袖非春意,满座戎衣甚霸图。车厢里有很多日本军人,看吴宓是一介书生,还给他让座。而在吴宓看来,日本人血腥地占领了北平,却还在假装礼仪与文雅,他内心更添气愤、屈辱与痛苦。他庆幸自己未与师生离散,他们将在远方汇合,为共同的目标去奋发。

西南联大教职员工胸章。

 

南渡自应思往事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醒。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联大初入云南,暂住蒙自,陈寅恪观南湖风光不禁想起什刹海。是啊,北京是文化中心,中原乃华夏正朔,在中国历史上,南渡总是与亡国相伴。无论永嘉南渡,抑或靖康之变,丢失了故国河山的南渡君臣再也没能踏上旧土。精研历史的陈寅恪,引南渡之典,抒忧国之虑。

 

张曼菱手中保存着任继愈送给他的联大校徽两枚,背面镌刻着任继愈的联大编号。从本科到研究所再到任教,任继愈经历了西南联大始终。这位哲学大家的学术道路,也因抗日战争奠定。

 

七七事变爆发时,任继愈在山东老家,看到报上公告说,北大、清华学生去长沙集合。任继愈到了长沙,学校就爆发了大争辩,读书还是杀敌?

 

莫言书生无胆量。在煌煌中华历史中,书生典戎行者不乏其人。每于存亡绝续之际,素日羸弱的秀才也会迸发澎湃的血性。在西南联大的学生中,投笔从戎者甚多,“我以我血荐轩辕”也是每一个铮铮男儿应有的气概。

 

那是不是都要血染沙场,与敌死战呢?读书到底能不能救国?钱穆最终为争辩做了结论,杀敌是爱国,读书也是爱国,为国家保留读书种子,以上前线的精神来读书。

 

当时,联大师生本可以全部采取借道国外,辗转入滇的安全方式,为什么凭空又出现了”湘黔滇旅行团“?

 

任继愈就是步行入滇的一员,他向张曼菱解释原委。”如果全体都从海外转移,那是一种耻辱。必须有一支人马代表这个学校,从未沦陷的国土上走过去。“在张曼菱的走访中,她发现选择步行的联大学子性格都比较刚烈。“也许是步行练就了他们的性格,也许这些人本就与众不同。”

 

在步行入滇的途中,任继愈深感中国民气可用,每一个人都不甘当亡国奴。“小日本非把他打跑不可。那时候,我就感受到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渗透在穷乡僻壤里,不只是上层。”正是通过这次旅途,任继愈对民族苦难和人民坚韧产生了深刻理解与信心。

 

夜宿寺庙,远处传来虎啸,凝望半壁河山,任继愈思索自己的研究之路。还有一年他就本科毕业了,之前任继愈主攻西方哲学史,这一刻他决定调转航向,研究父母之邦,中国哲学史一代大家在此刻启航。

 

身居美国的一位联大校友向张曼菱讲述过这样一桩事。步行团经过一座山谷时,阴冷、黑暗、潮湿令人不适,突然,歌声响起,宛若洪钟,闻之一震。那是闻一多的歌声,出了隧道,所有人都想再走一遍,再听闻先生放歌。

 

沿途所见所闻,闻一多每每声泪俱下,他自责,愧疚过往生活醉生梦死,是“假洋鬼子”,他大声疾呼:同学们,去认识我们的祖国吧!

 

在北平、天津的生活是优渥的,教授们拿着高薪,享受着荣誉,每个人都沉浸在小我世界中,时常还有相轻相贱,打打笔墨官司。卢沟桥一声枪响,日寇欲亡我种族,灭我文明,其情汹汹,知识分子的人格得以重塑,学问不再是个人化事情,它与民族、大众息息相关。

 

往日清高的学人变得接地气,不需要任何动员,没有一句空话,他们自觉体察民瘼,人民也自愿反哺他们。同为步行者之一的诗人穆旦看着这等情景,他写道: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任继愈和张曼菱讲起云南街头一个卖粥人,颇为不俗,来了联大师生,他总能聊上几句时政、历史,吴宓写了幅对联赠他:无名安世隐,有业利群生。它显示了西南联大学人与当地人的友善关系,学者对民间文化的同情与尊重。

 

陈省身和张曼菱说,抗战初起,自己从国外归来,到了上海听说三校南迁的消息,一路追着走。“我一个教数学的到底能为抗战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可就是知道该跟着走,家里着火了,能帮着拿盆拿碗也是好的。”

 

聆听当事人的一一讲述,张曼菱把握到了联大的精神内核,这是一次中华文化的浴火重生。正是这些鸿儒大德自觉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生死与共,荣辱不弃,这一次南渡才走出了历史怪圈,“复神京,还燕碣”。

 

中兴业,须人杰

 

刘文典跑警报的故事流传很广,他自觉不能死,因为肚子里有学问。这不是贪生苟且,也不是学术自私,而是要为往圣继绝学。华罗庚、王力住在猪圈垒砌的木板房里,坚持做运算、写论文。联大的学生拼了命读书,这都不是为了个人功名。钱穆在云南编写的《国史大纲》,首页就是“谨以此书献给抗战的百万将士”。“他们深刻认识了国家落后遭人欺辱,不能永远让人欺负下去,要救国必须有知识,他们要在战后建设美好的新中国。”张曼菱说。

 

今人提及西南联大总是说如何培养人才成功云云,张曼菱认为这不是重点。“北大、清华、南开本就是一流学校,不论平时还是战时,他们都会出人才,今天一样在出人才。西南联大所培养的不是人才,是人杰,是承担天下兴亡的栋梁。”

 

在一片花图锦簇的描摹中,西南联大有被过度美化的倾向,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世俗的陋规。对此,张曼菱觉得是在贬低联大,是“手撕鬼子”般的恶搞。

 

三校历史背景不同,校风校貌有别,人之常情在他们身上皆有,矛盾是不可避免。之所以留给人“罗三校、兄弟列”的印象,是全体师生有大局意识。在救亡图存、复兴中华的大局面前,一切个人得失都不足为碍。张曼菱对此有一番解释,“人才有这种‘量’的关系,跟社会有一种兑换,但是人杰有信仰,有无限的献身性。一句话,大学是培养有力量爱国者的地方。”

 

孔子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东西文明各美其美,作为舶来词的知识分子并不能完整阐述联大精神,在他们身上还流淌着士人风骨。士人风骨是什么?气节二字。

 

任继愈先生曾经说过:“中华民族发展至今,有两个追求是独特的:一是重‘统一’,一是重‘气节’。凡时局动荡、朝代变迁,英雄和诸子百家,都是力图统一天下的。只有‘统一’,才能发展。对中华民族而言,统一是正常的,不统一则不正常。在这些动荡中,‘气节’,是中国人重视的精神情操。”

 

闻一多离开北平时,拿着几本书,带着孩子就走了,路上碰见臧克家问他那么多名贵的书怎么全部抛弃了,闻一多就说:“国家大片大片的国土都丢了,我几本书算什么呢!”其实,当时如果留下来,日本人承诺:继续教学,照样保证教授丰厚的年金。闻一多可以享有两个抄文的书记,有保姆,有厨师,还有洋车夫。可是他不能接受,宁愿带着一桶饼干,带着孩子,夹着两本书就混入了难民队伍。

 

抗战胜利归来后,三个大学有共同的约定:凡是在日伪时期,作为教授在学校里讲过课的,一律不再聘用。张曼菱颇为激动地自问自答:“这说明什么?说明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必须有一种人格的含量,你必须有气节,你不能逮着谁都上课,你不能国家沦亡了,作为一个亡国奴在上课,那样你就没有资格作教授,所以就不聘你。”

 

张曼菱认为,西南联大是战时学校最杰出的代表,但今天不应该只让人们记住西南联大,一切在战时坚持办学的学校都是民族脊梁。他们虽然没有联大坚持的时间长、名气大,但一样应该被后人铭记,包括中学、小学。“张伯苓为什么要在重庆办南开中学,没有好的基础教育,大学哪来的生源?”

 

今日中国是历史上最接近民族伟大复兴梦想的时代,强国富民,教育先行。盖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西南联大留给我们的不该只是传说,后来人更不必厚古薄今,扼腕欷歔。远行的先贤更希望看到江山代有才人出,联大校歌更需在这个时代回荡:中兴业,须人杰。

文字编辑:樊江洪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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