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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手:河北残疾老哥俩植树15年,一朝被毁,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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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7-09-13 05:46
摘要:15年,复15年。他们已经习惯,像鸟做窝一样,把整片树林慢慢衔拢。最终,“在心里搭起了什么东西”。

56岁的贾海霞和55岁的贾文其,生活惊人相似:比如,平日都在种树;比如,均以河北省井陉县冶里村的老家作为基本活动范围;又如,手机都请人设定成来电时语音读号码的模式——毕竟,无论对于一位盲人还是一位上肢残疾的人而言,这都是必要的。


贾文其3岁时,双臂就因触电而被截肢,两只袖管空空地晃荡。贾海霞40岁时在采石场一次爆破事故中,右眼被飞石打中,连带着从小就白内障的左眼,彻底失明。


15年前,贾文其为了帮助刚失明的贾海霞走出困境,领着他一起在村里荒滩上种树。连他们自已也没想到,一种就是15年。他们互为手、眼,把正常人能干的事情分解配合完成并不断磨合熟练。


1万多棵树,或密或疏地排布在滩上,共50亩。从冶河中游的荒滩一直蔓延到连接井陉、平山两县城的孙庄大桥,一眼望去,满目的绿。当地生态环境被两位残疾人用小小善念改变了——15年前,风一来,吹皱一地沙,漫天昏黄。


2014年,贾文其和贾海霞当选“感动河北十大人物”。随后,老哥俩又被评为石家庄市“残疾人自强之星”。省级、国家级乃至国外媒体纷纷来寻找这对深山里的“植树兄弟”。


然而,去年夏天一场暴雨诱发的洪水,让这片他们种了15年的树林化为乌有……


“明年他们还会不会种树?”这成为村里人拭目以待的悬念。


今年开春后,人们发现贾文其又背着贾海霞,拿着植树工具在树林被淹没的地方,从头再来。


“我们担心地一年不种就荒,就像在和时间赛跑。”贾海霞说。

 

洪水一来,种了15年的树没了

贾文其在自己种树的荒滩小水池中洗脚

 

“种了15年的林子,一场洪水都没了。就好像我右眼被石头又打瞎一回。”贾海霞那双几乎只剩眼白的眼睛,定定朝着他和贾文其种下1万多棵树的“遗址”方向望去。
   

冶里村村路旁,8月末的午后,阳光刺眼。路边宽阔的荒滩上,弥望的是茂盛的杂草。荒滩靠近村道一侧,还有许多被洪水折断的树干。


去年也是8月。一场20年一遇的洪灾,在几分钟内吞没了树林。
   

贾文其坐在家中,向记者回忆。他的家连院子不足50平方米,药品、报纸、书籍、象棋盘一应在地上展开,方便他用脚抓取。前两年当地政府给了1万元危房改造费,贾文其贴上攒了半辈子的不足3万元积蓄重修房子。
   

他家唯一充裕的物资,是矿泉水。“这几年来采访、关心我们的人多,我不想让他们渴着,就常备。”对于这位每月拿低保的残疾人,成箱矿泉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贾文其和贾海霞都记得,一年前洪水来临时,正是他们接受央视《焦点访谈》采访时。被拍摄的洪灾前后景象,仿佛是一场未经导演的曲折故事。
   

那天深夜23时,贾文其被窗外一阵“如同当头被泼了一大盆水”的声音惊醒,出门发现四周已成一面汪洋。
   

“农田、大桥、树林一下子都没了。”贾文其跑去坡上贾海霞家把他叫醒。两个人在屋子里干坐一整夜……
   

贾文其很快恢复镇定,因为他家来了几位实地调研的大学生,“想要推广植树造林,借住一周”。贾文其觉得虽然林子不在了,但宣传植树环保总是好事,于是满脑子想着“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他甚至跑去捡了几口上游人家随洪水漂来的锅子,准备炒菜招待客人。


贾海霞无事可忙,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好几天。他跑来找贾文其问:“我们整个15年不就白费了?”


一切,好像回到原点。不过总有些印记,提示着15年并未枉过。


贾文其用脚一本本地给记者递送了两个抽屉的荣誉证书,都是在植树后获得的。颁奖单位的落款处,标注着国家林业局、当地媒体、私营企业……
 

今年7月末,两人受邀去深圳参加一家碳汇投资公司的公益典礼,他们被聘为“绿色公益大使”。


贾海霞拉着贾文其的衣袖上台,依旧是那身他向厂里工人要来的旧工作服,他想在台上“谈一点问题”——很多地方的树木因为缺少长期养护机制而存活率不高。


贾海霞在现场倡议:如果全中国的人每年都种活两棵树,一年下来就是很了不起的数字。“我们就可以骄傲地和别人说,我们是绿化大国。”这是贾海霞在心里练了半天的发言。


贾文其那天用脚写了毛笔字,“绿建未来”。他说,其实他们分不清这些“宣传环保”的场面大小,但凡是呼吁种树的,他们尽量都去。

 

我说不想活了,他说咱们种树吧

 

“咱们种树吧?”贾海霞至今记得贾文其是叼着烟说的。


那是15年前一个冬日下午,贾海霞住院3个月刚出院,原本唯一看得见的右眼被医生“判了死刑”。


贾海霞刚回家时连家门也找不到,而儿子当年只有4岁。一家收入只能靠妻子打零工。那时他常动念自杀,妻子只好把家里的绳索、刀具都藏起。住在贾海霞对门的贾文其决定用一点“实在的法子”来安慰。一听到“种树”,贾海霞像是捡回半条命,缠着贾文其问这问那。


早在1983年,为贴补家用,贾文其曾以25元买了2棵杨树苗种下。13年后,其中一棵卖了1800元,这让他尝到甜头。


不过,这是他到目前为止,靠种树赚的唯一一笔钱。种下杨树苗不久后,他又种了大批梧桐树,但1996年的一场洪水把800棵梧桐树冲得片甲不留。
   

上世纪90年代,贾文其被选中去唐山残疾人艺术团工作了7年,其间担任5年半团长,每场表演,他的保留项目是用脚写书法。那几年,贾文其每月有1000多元的工资收入,但收到父亲偏瘫的消息后,立刻辞职回家照料。


两位只能困守乡间的残疾人,如何自救?他们看中冶河中游的一大片荒地。这片地充斥沙子和鹅卵石,少有田地。与人无争的老哥俩选择了一块“最不影响村里其他人”的土地。


贾文其酷爱历史,他向人介绍荒滩时说:“这里就是古时候韩信背水一战的古战场。我们现在种树也是背水一战。”


2002年春天,他们和村长签了合同,正式承包。合同上明确写着“不收承包费,树木成林后可自行处理,收入归个人。可如果林地被洪水冲毁,村上不负责赔偿”。


两人植树采用的是树枝扦插法,从未花钱买过一棵树苗。“这种法子存活率不高,但没啥成本。一棵树苗要花5元,拿不出。”贾文其说。    


每天从8时到16时,是工作时间。为了减少往返时间,他们中午留在地里,不吃饭,只喝水。


清晨7时许,贾海霞扛上铁锹慢慢从家中走出,下4个滑坡,摸索去找贾文其。贾文其在肩膀上挂个大竹筐,里面放了水桶、钩子、镰刀、锤子……他还准备了扁担,这样贾海霞在相对好走的路上,可以抓住扁担上的链条跟着走。    
   

到了小桥和田埂边,贾文其弯腰背起贾海霞。这种“组合方式”源于刚种树时一次摔跤的教训——冬天石头上苔藓打滑,贾海霞因为一步没踩稳跌入水里。他只有一件棉服,湿透了,两人就只能停工。
   

爬树、砍树枝是贾海霞的任务。爬上十余米的树,他连1分钟都不用。
   

贾海霞把树枝捆好,帮贾文其卷裤管;贾文其把树枝和植树工具运到河对岸,再折回背贾海霞过河。数九寒天,贾文其浸泡在河里的裤腿一出河面就结了冰碴子。


之后,贾海霞需要为扦插的树枝在地上打眼儿;贾文其则负责填土、打水、插树苗。    
   

2002年,他们种下800多棵柳树,但成活的不到20棵,树苗是缺水被干死的。他们改种相对抗旱的杨树,增加浇灌频率,还开挖沟渠。贾海霞说:“我们挖出1米的沟渠,见水了,就在它旁边种1棵树。”
   

等树长到第2年,成活率提升,两人愈发把一年到头的时间都泡在那片地。“夏天割杂草,春天养护树苗,秋天剪枝,冬天挖渠。”贾文其扯着喉咙喊,好像是在艺术团当团长时诵读节目单。

 

林子成了,鸟来了

 

“有句古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话对着呢。”贾文其说,最早感受到这片树木已经成林的,不是人,是鸟。


植树第5年的一天,贾文其背着贾海霞过河时,不由自主停下。他听到林子里传来鸟叫。白鹳、黎明鸟、喜鹊、麻雀……这仅是贾文其能识别出的种类。


贾海霞也听到了鸟叫,但他看不到树林的样子。眼睛尚存的一些光感,让他觉得这片刚长成的树林比起村里其他地方,暗一些。


“来,你来摸摸。”树冒出新芽的时候,贾文其总是喊贾海霞到树跟前。贾海霞就用两根手指轻轻捻起一片嫩芽。


有次两人因为植树的选址吵架,到了傍晚,贾文其往贾海霞身上蹭了蹭。贾海霞知道是要收工回家,就趴在贾文其肩上,等他背自己回去。


他们总共种下30000多棵树,最终存活10000多棵。植树的第6年,老哥俩已经不用到别人家战战兢兢砍树枝,因为自家的树已经长成,只需就地取材。


午后太阳最毒辣时,他们在树林地上铺一层塑料睡觉。舒展四肢,睡饱了再劳动。这是他们种树后最惬意的时刻。


树林种成了,村庄成为受益者:风沙小了,孩子们也有了夏天在外乘凉的地方。渐渐,100多位村民纷纷在荒滩靠近道路的地方种起杨树、柳树。


让贾文其觉得自豪的是——尽管村里人都种树,但没有哪户人家的树木超过100棵。


2014年,社会爱心人士筹资3000多元帮他们挖出一条400多米的水渠。水分充沛,树也长得更快。而贾文其心中,1996年树被洪水冲毁的那一幕始终存在。


两人想去申请承包村后山的一块地种树,这样被洪灾冲毁的概率小。可惜后山打井取水不易,大部分田地还已被承包,两人只能放弃。


贾海霞的儿子贾利宁从小就把树林当成和伙伴们玩乐的好去处。由于家境贫寒,贾海霞植树多年又未见收入,贾利宁从读职高时就开始半工半读。


贾利宁小时候上语文课,老师问他父亲的职业是什么,他简单说了两个字“务农”,随后又自豪补了四个字“种树的人”。

 

本想换钱糊口的树,15年没卖过一棵

 

2014年,在贾文其和贾海霞的回忆里,是他们的转折之年。这片原本安静的树林,“被发现了”。


最初是冶里村一位村民和井陉县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杜建文聊天时,不经意说起老哥俩种树的事。杜建文拿着相机在滩上目睹让他惊诧的一幕:“看不见的贾海霞能爬上几米高的大树砍树枝;没有胳膊的贾文其能用脖子提水浇树。”


照片在网络上传开,各路媒体纷至沓来。


“媒体总让我们说正能量的话,树榜样。”贾海霞和贾文其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采访要求,但他们偏要一五一十从头说起,包括刚开始种树只是为了“卖钱”。


“后来,树林成了,不舍得卖了,从村子的改变知道绿色植被对于一个地方的作用了。”贾海霞说。


很多时候,他们也闹不清楚来采访的究竟是哪家媒体,只知道多说种树的好处,“肯定对鼓励大家种树有帮助”。


“CNN也来采访过我们,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老哥俩说,他们就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国人爱种树,喜欢绿化”。


采访最密集时,他们一天接待媒体有十几家。由于反复出镜,有时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有阵子两个人都累得去医院打点滴。


直到洪水来的当天,还在接受采访。老哥俩心底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早点把树卖了,起码能改善生活。


其实这几年来了很多买家,有的出价100元买一棵树,可是两人想想,依旧一棵没卖。


贾海霞的妻子有些怄气,“别提了,都白种了。15年也不知道捣鼓了些啥!”她现在靠在村口摆摊卖炸串过活。如今,贾文其不爱去贾海霞家中,总觉得面对他的家人,有些发怵。


贾文其说:“那些树还没有大,舍不得。”


贾海霞起身帮贾文其把水桶里的水倒进脸盆,笑着问:“长大了,你就舍得了?”贾文其朝贾海霞的小腿肚轻轻踢了一下,仿佛是在制止他吐露心里话。

 

开春了,我们还是接着种

贾文其和贾海霞在贾文其家中闲聊

 

“我和他上半辈子交集不深,但我们因为种树这件事,下半辈子注定要捆绑在一起。”贾文其趁贾海霞不在时对记者说。
   

在他眼里,自己是“天生残疾”,贾海霞的残疾系“后天”,因此贾海霞在遇到难处时更愿求助外力,而贾文其习惯了自我消化。比如在媒体面前,“我们残疾人”是贾海霞的高频词汇,但贾文其听到时,总是抽烟不作声。


不过,这次贾海霞主动提出再种树,贾文其觉得贾海霞变了。


“种树,是我们想到的对社会上帮助我们的人的回报。”贾海霞说。


今年春天,他们在原来的荒滩上种下3000多棵树。
 

  “走,我们去走走。”在家聊天时,贾文其几乎每隔1小时,就向记者倡议一次。走到荒滩深处,贾文其兴奋指着树苗,啧啧叹道:“看,恢复得多快!”
   

但事实上,“洪水过了,土层薄了,怕是种不活太多了。”前不久,哥俩拒绝了当地媒体为他们呼吁的开挖沟渠的爱心倡议。
   

眼见着挖掘机都开来了,他们还是紧急叫停。原因很简单——夏天雨季未至,有没有洪水还是未知数。如果树又被冲走,可以再种;水渠却是别人的善意和心血,他们不忍被毁。


贾文其在荒滩边,和记者讲起一段往事:1978年,贾文其初中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大队里的林业队任护林员。


“过去一片片的树林,种类可比现在多。山上种的有松树、柏树、核桃树、桃树、梨树、杏树……”贾文其说当时的林不用“护”,因为所有人都自觉,觉得一棵树长得好赖是“天大的事”。
   

他期待这种情怀的回归。“这次再种15年,我们想把树留下去,给子子孙孙看。一个没手的,一个没眼的,造出了这片林子。”


贾海霞扳着手指和贾文其算过,如无意外,他们十多年后都还活着。贾文其未婚无子女,未来打算入住公立养老院;贾海霞的儿子刚工作,生计压力也已减轻。
   

万一洪水再袭,新种的树怎么办?老哥俩回答:政府也在帮着关心解决,现在只管种好眼前的树。
   

“树虽然不卖钱,日子没有过得更好,却也过得更好了,得看你怎么看。”贾文其把脚探进小水沟,恣肆地洗了洗。虽然河水混杂着泥水,可他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洁净。


“等树苗成树,这片土地就能绿下去。”贾海霞憨笑着,他知道这时的贾文其又正叼着烟点头。


15年,复15年。他们已经习惯,像鸟做窝一样,把整片树林慢慢衔拢。最终,“在心里搭起了什么东西”。贾海霞说得朴实,贾文其默默点头。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贾文其(左)和贾海霞正在合作挑水,这是他们植树时一个常见的劳作场景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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