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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故事:八十年前“书画戏烽火”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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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枫雨 2017-08-16 08:00
摘要:尽管用小说形式展开,但其实,这个故事的蓝本是作者的忘年交朱一雄先生的亲身经历,故事主角就是他本人。朱先生是江阴人,1937年日本攻陷江阴时,他才15岁,毅然加入抗日组织。1968年移民美国,在大学担任美术教授,一生著述颇丰,桃李满天下。朱一雄先生2012年辞世于美国新泽西家中,享年90岁。

1938年,无锡。初夏。

 

朱雀镇是个小镇,住着百余户人家,依山傍水,在江南本算不得什么重镇。但这里有一处不同:几乎有一半人家都是靠裱字画为生。走在清水泼过的荷花街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字画,其中不乏名家真迹。很多门口还有各种刻印章的石材,大大小小,颜色各异。这给朱雀镇平添了几分书香,让这个小镇成了无锡远近知名的一个文化小镇。

 

此时也就早上十点多钟,店铺刚刚开门,街上行人不多。一位少年从一条巷子走出来,他很瘦很高,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他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青蓝布褂子,黑裤有些短了,脚上是白袜黑布鞋。他走得很快,似乎脚下生风,神情严肃,和他的年纪有些不符。

 

少年名叫雄文,本地人。一年前因为日军侵入,他和家人在逃亡时走散。后来得知家人都去了乡下,可是雄文一腔热血,没有去躲避,毅然参加了抗日组织。年纪虽轻,他已经是一位“老”游击队员了。

 

这次雄文是执行任务,和家乡的地下工作人员取得联系。昨天他顺利潜入城内,没有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但是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告诉三姐——三姐嫁给了“平心斋”的少东家,所以没有和家人一起撤离。

现在任务完成,雄文准备出城。

 

快走到中心广场,雄文心里高兴起来:到了那再穿过一条街就是城门了。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敌后。

 

忽然,安静的街头起了异样,雄文警觉地停下脚步,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包袱。

 

日本人开始用大喇叭对行人喊话,一个翻译用有些生硬的上海话在叫:大家注意啦!排队接受检查!每个人,排队接受检查!

 

像从地里冒出来,一队日本兵开始把有铁丝的栅栏搬过来,关闭了小巷的出口。街上行人有些乱了。雄文看了一下四周,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自己肯定出不去,也无法躲进其他的巷子。

 

一个日本兵已经看到了他,端着枪向雄文走过来,嘴里还哇啦哇啦地骂着。他用枪把雄文赶进受检查的队伍。

 

雄文的小包袱里有一把枪,还有一匣子弹。如果现在掏枪,肯定来不及,而且面对这么多日本兵,无疑就是死路一条。但如果不掏枪,也势必会被查出了,结果还是一死,只是不会马上。

 

雄文的前面还排着七八个人,日本兵恶狠狠地把人拽过去东摸西翻。死亡就在眼前!雄文浑身发冷,两脚发酸,脑子停止了思考。他的手向包袱摸去……

 

突然,从对面巷子跑来一个老人,他身上穿着围裙,上面都是浆糊痕迹,显然是裱画铺的伙计。他目不斜视,直奔雄文,到了眼前,二话不说,揪起他耳朵就把雄文拽出了队伍,然后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四溅。雄文被拽了个趔趄,差点跌倒。日本军官一下子懵了,问翻译官: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把那个人拽出来?

 

翻译官看了眼前的场景,听了几句,说:哦,这小子是店铺的学徒,偷懒。东家让他进城去买东西,他到现在还在外面玩。这不,东家让大伙计出来寻他,回去准是一顿臭揍!

 

“哈哈哈!”日本军官笑起来,对正在大骂雄文的老头说:“你们现在回去,我们,一小时后去你们店铺搜查。明白?”

 

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手还揪着雄文的耳朵不放,嘴里一直骂着,还踢了他一脚。翻译官又给他解释了一下,老人连忙答应着,一面把雄文扯远了。

 

“平心斋”门脸不大,里面到处堆着宣纸,卷轴,还有摊开的或挂起了的字画。一进店,雄文看到里面走出一位女子。雄文上前几步,叫了一声:“三姐!”

 

被叫做三姐的女子椭圆脸,穿着一件红绸衣服,头发绾着髻,不到三十岁年纪。她摆摆手,示意伙计赶紧给雄文找来一件围裙,然后接过他手里的包袱,走进里面去了。

 

对于裱字画,雄文并不陌生。如果不是日本人来了,他也许已经开始干这个营生。雄文熟练地开始把眼前桌上的画喷湿,加上浆糊和宣纸,然后把画翻到桌子的另一头轻轻“擀”平整。动作一气呵成,虽不是很老道,但也颇为娴熟。

 

不到一小时,日本人和翻译官果然来了。他们在屋子里溜达,看着雄文和几个伙计在那里忙着,脸上身上都是浆糊的斑点。他看了一会儿,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看着雄文正在裱的那幅,问:“这是谁画的呢?”

 

雄文看了一眼落款,说:“唐伯虎。”

 

“哦,是真品吗?还是赝品?后人模仿的?”

 

雄文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斜眼看了日本军官一眼:“您也知道唐伯虎吗?”

 

“疏林寂寂动寒风,野径无人山几重。落日应归天涯外,晓钟声听古城中。”军官一边吟诵,一边得意道,“这谁不知道?这是唐伯虎的诗吧?”

 

雄文不禁一惊,定睛仔细看了看他,抱拳道:“没想到您对他有了解,佩服!”然后他开始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唐寅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他的人物作品用笔简练,墨法淡雅;构图布局疏简,诗书画皆绝。最著名的是一幅中堂。就是刚才您吟诵的那首诗题在上面。”

 

“嗯嗯,这个我都知道。我问你如何辨别真假?”

 

“第一要看构图风格,第二要看纸品,第三要看落款,唐寅的落款一般是两枚印章:唐寅、伯虎……您看这幅,显然是后人仿制。因为画面有些紧,笔法有些硬,纸张有明显做古痕迹,另外印章只有一枚伯虎……”

 

“喔,有点儿意思。”日本军官点头,流露出满意。

 

“哟!他一个伙计才学了几年啊,就敢在您面前显摆!”三姐从里屋走出来,笑容可掬,她一面招呼着客人,一边训斥着雄文:“偷懒的家伙,还不快干活去!”雄文答应着,赶紧又裱起画来。

 

日本军官和翻译又转悠了一下,离开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弄堂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大刘——就是救下雄文的老伙计,此时睡在白天裱画的大桌子下面,让雄文睡在桌子上面。没有被子枕头,雄文想着明天怎么出城,根本睡不着。他已经想了好几个计划,但一个个又都被他推翻。他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在这里连累三姐一家啊!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大喇叭又响起来,吵醒了小镇上所有的人畜。混乱中还夹杂着士兵跑步和马嘶,枪支碰撞的声音。雄文腾地坐起来,掀翻了一摞字画。“哗啦”掉了一地上。老伙计大刘也爬起来听着。只听大喇叭里喊:

 

“根据情报,昨天有一个中国游击队队长进了城,我们还没有抓到他。大家听好:如果私藏这个游击队长,我们查出了你们都得处死!如果谁知道,赶紧前来报告!否则的话,我们就放火烧了你们全镇!”

 

大喇叭一直哇啦哇啦叫,街上却没有一家开灯。大刘摇着头叹气:“孩子啊!你听到了吗?你小小年纪,相信就凭你可以打败日本人吗?我活了一把年纪了,从没看到这么高大的马,这么有训练的兵,还有这么新式样的武器。你们游击队,都是一群疯子!纯粹是鸡蛋碰石头啊!不但自身不保,还连累别人!唉……”

 

这时,三姐从楼上走下来,她穿着一件淡蓝色丝绸睡衣,头发松下来,披在肩头,雄文觉得姐姐真是好看。三姐看着雄文,她脸上仍然是温柔的,可是话音很坚定:“弟,我们不会把你交给日本人的。现在就来想办法明天把你送出城!”

 

外面天灰蒙蒙的,“平心斋”的作坊里煤油灯忽忽闪闪。三姐在字画中转悠,脚上的绣花鞋没有一点儿声响,雄文觉得姐姐好像一朵荷花飘在墨色池塘之中。若不是情况紧急,他真说不定能做出一首诗了。小时候每当他写了什么文章,他总是先跑去给三姐看。三姐也总是赞许地拍着他的头说:“弟又长进啦!”如今,那些安宁美好的日子没有了,祥和的午后日光也变成了血雨腥风的黑夜。

 

三姐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她让大刘搬出一刀宣纸,中间挖了个洞,把雄文的手枪和子弹匣放进去,然后又拿了很多摞宣纸盖上放进手推车。准备好了,姐对雄文说:

 

“天亮了你和大刘叔去送货,出城!”

 

准备妥当,几个人都不睡,坐在守天亮。雄文觉得时间好漫长,似乎等了一个世纪。

 

“弟,还记得你小时候写的那些文章吗?”三姐轻声问。

 

“不记得了,现在,没有心思写那些了。”雄文轻声答应着。

 

“不能忘,以后用得着。弟弟你记住,这些日本人待不久,我们人多呢!”三姐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让雄文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

 

“弟,等日本人走了,你回来开个书馆,姐帮你照顾。我们的孩子要读书。”

“好的姐,听你的……”

 

终于,天边渐白。雄文和大刘叔轻轻把堆满宣纸的车子推出门。三姐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消失,脸上没有焦急,也没有伤感。雄文没有回头,心里默默地说:“姐,不知道何时再见了!”

 

一路上大刘叔又开始骂雄文,骂得有声有色,引得路人都看着他们笑。眼看到了城门口,雄文一直在心里祷告着。

 

天遂人愿,看门的居然还是昨天去店铺的那个翻译官。他正点着烟,一边抽一边和旁边的士兵闲聊。看到他们俩走过来,瞥了一眼车子,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雄文不敢推得太快,大刘叔也没有催他。两人仍然不紧不慢地推着车子,但心里都像着了火,恨不得赶紧飞起来。

 

码头上人来人往,没有日本兵把守。几个船夫正懒洋洋地等着客人,一边闲聊着,用蒲扇哄着虫子。雄文走过去,低声问:有去祝唐镇的吗?他问了几声,都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中年船夫站起来,对雄文说:“那里是游击队的地区,我们不敢去咧。”

 

雄文的拳头攥紧了,他感到了手心的汗。如果这时那个翻译官想起什么,还是可以赶过来的。没人开船,他虽然出了城,仍然走不了!而且,他必须把这车宣纸也一起运过去才行。他也不能现在就拔枪逼迫船夫啊!大刘看着他,搔搔头,也没有了办法。

 

雄文正左右为难,这时,他听到后面传来女子的声音,是三姐!三姐仍穿着昨天那件红大褂,头发梳着高高的发髻,一丝不乱。她没有看雄文,而是径直走到船夫面前,把耳朵上的金耳环摘下来,放在船夫手里:“这个该够了吧?快点开船!我们着急送货呢!”

 

船开了,雄文站在船头,一直盯着三姐,他想挥手,可是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眼泪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三姐的身影了,只有一团红色,越来越小,在码头晃动,似乎要飞起来……

 

(本文组稿、编辑朱蕊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深圳艺术品投资管理  图片编辑:苏唯)

文字编辑: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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