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拨通我妈的手机，告诉她，要在这儿停留五天。我妈说，天太热，别出来呀。我说，行程不是我安排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我妈又说：我在电视上看见好多学生老师去西安，说不定，也能看到你呢。

我妈要看见我，谈何容易。西安大小景点中，多是穿白紫色Ｔ恤、戴紫色帽子的大人小孩，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由北京同一个教育机构调度指挥，在超过四十摄氏度的西安城里走着看着、吃着喝着。因为家长老师们相信，最好的学习在路上。

作为带队老师，我却深切体会到，同样的游学路，孩子们看到学到的，并不相同。

除了我负责的1３名三四年级的孩子外，我并不能很好地干预团队中五至九年级学生的状态。他们在火车上、景点里的表现，虽说没过分到极致，也绝好不到哪里。时不时，我因为他们的不自觉而光火，怒目而视。

来时的火车上，几位中学的男生女生聚在格子间里大声说笑，言语浅薄庸俗。我越权提醒三次。效果，有。但是，一位男生在大家声音再次拔高后，阴阳怪气地学我说话，明显在挑衅。我心里告知自己，他们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得忍。

因为博物馆游览安排过于密集，孩子们产生审美疲劳，到大明宫遗址公园时，讲解员一再要求安静，高年级学生们充耳不闻，更有一批中学生直接按兵不动，原地玩手机。我怒怼：你出来做什么，不如直接在家玩儿，多舒服。

某天，我被来自东北的一群熊孩子震惊，他们风一般刮进饭厅，雷一样大声喧哗，几位带队老师和辅导员坦然视之。我才知道，是我矫枉过正。有了比较，才知道我们的团队，也没有烂到家。

闭团仪式上，我们与本溪一所中学联谊。本溪的学生，一直为来自西安交大的辅导员所称道，说是迄今接过的素质最高的团队。他们上台展示节目，量多质高，有评剧、小品、相声、舞蹈、歌曲。小品恶搞“荆轲刺秦”的故事，融入西安小吃作为亮点，很是逗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路上，可以知道自己与别人的差距。饶是如此，本溪的孩子，在看节目的时候，依然吵闹。

此次游学吃住条件尚佳。但是，餐厅里的饭菜大概也由秦始皇统一过，并没有吃出与别处的大区别。西安名菜葫芦鸡也就是炸鸡，酸汤面和酸汤饺子倒颇受欢迎（最后一天逛回民街吃了肉夹馍桂花糕，喝了酸梅汤石榴汁，可惜，错过羊肉泡馍凉皮……因为要照顾孩子们）。每桌浪费严重，很多菜近乎整盘被倒掉。更可气的是，丰盛筵席，并不能封住学生们吃零食的嘴。

所去数家饭店皆人满为患，四十摄氏度高温，挡不住人们看世界的执念。外地人、外国人，在烈日下自觉自愿地流汗，坚信，自己感受到的是文化与历史的味道。

西安是宝地，似乎哪里挖挖，都可以有一处遗址、一堆宝贝，商铺饭馆的名字也都尽量跟那个煌煌时代接轨。长长的城墙，巍峨的钟楼，庄严的宝塔……都带着盛世遗风遗韵。但是，我们游学的脚步过于匆忙，从兵马俑到华清池，从大雁塔到小雁塔，从一个博物馆进到另一个博物馆……逗留时间太短，不能细细行来慢慢看。兵马俑博物馆中，孩子们要穿越重重人墙，才能一窥士兵车马的模样。人少些的地方，只能看见隆起的黄土堆。华清池里，我们被人流拥着，围观几处古人洗澡的池子。除欣赏秦腔演出时学会说个“嫽”字，孩子们甚至都没有听过西安人好好说一句西安话。

也有做足案头功夫的孩子，他们认真研读游学手册，做笔记，搜百度，每去一个点，都可以侃侃而谈，说出许多讲解员没提到、别人不知道的信息。这样的出行，才可以学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每晚回住处，我监督他们洗澡洗衣服。有不会洗头的，先要教着洗一遍；不会洗衣服的，得示范给他们看。很多家长给孩子带足几天所穿衣物，并没有指望他们动手洗。但是活动时要求每天穿营服，便多出一项任务。

晚上九点半以后，我收齐手机，交待孩子们早早睡觉。五至九年级的带队老师会收得迟一些。如果不收，他们的一天有可能会延长一倍。在火车上，就有中学生整晚玩游戏。

辅导员是四位师范大学的学生，他们与队员们拉近距离的方式，有一项是聊“王者农药”。更有个别辅导员邀请玩得好的孩子，在房间里逗留，玩游戏至夜半时分。只有小一点的孩子，还热衷玩人与人交互的游戏，面对面，说话聊天，笑着闹着。他们还没有言必称游戏、手机，但我担心，那个状态很快也会到来。

几位辅导员，并没有接受过总部培训，领取任务后，一切事项由他们共同协商安排，费用上交部分，其余均分。我们原谅年轻人的稚嫩，但是，不原谅他们的不负责任。他们并没有起到合格的“辅导”作用。三四年级的各项事务，基本由我操作，几天下来，声音嘶哑。中学组，带队老师反映，辅导员只带玩熟了的孩子转，其余不管。这群师大学生，介绍生涩、语言贫乏，责任心也不足够。或许，时间会教给他们更多？

归途火车上，学生们最担心的，是手机没电。不是害怕联系不上家人，是怕不能玩游戏看视频发消息。他们很少会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变化，天、云、绿树、群山，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皆沉迷于虚拟世界。有时候我真害怕，我们这些逐渐老去的人，是所剩不多的对自然界的美尚有感知的一批。

西安火车站内，送我们的大巴甫一停留，立马聚集来几位卖充电宝的妇女，她们伸手向前，喃喃报着价钱。果真有学生购买。火车熄灯后，有清晰人声从走道传来，一位男生在借叔叔的充电器，并且抱怨，买的充电宝质量太差。絮絮叨叨，直到被他们的带队老师喝止。

此次游学，正值西安最热的一段时间。室内尚好，若是室外景点，衣服与背包一直是湿的，头发可以滴下水来。所行步数，最多一天将近两万。我带的孩子，有两位小小个子的女生，有不足9周岁的男孩。他们没有叫苦叫累，全程，与哥哥姐姐们一样行动。甚至，在队伍休息后，还有孩子要跟着我做额外游览。我告诉他们，这样，我们会比别人多看到一些、多学到一些。或许，对于那些厚重的历史，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全部消化，但是，第一次离开家长，独立照顾自己，战高温斗酷暑，也是他们成长的一个契机吧。

当把他们全须全尾、一个不落地带回家后，一颗心才真正觉得踏实。这趟西安之旅，紧张劳累，从没有完全放松。当我看到，他们彼此结成了崭新友谊；当我知道，有不少孩子对这座古城恋恋不舍；当我听说，三年级的小男生赞叹游学让他远离了iPad，我想，这样的“在路上”，还是有意义的。

本文组稿、编辑：伍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