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利荒凉的时间大地上，树枝干枯，动物变形，了无生命，只有时间之表，停滞，无意义。

西班牙人对艺术有着天然的热爱和极强的感受力。在博物馆中，我们看到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看达利。他们拥挤着嬉笑着好奇着。当女教师解释一幅母亲哺乳时裸露着胸膛的画作时，她用手指放在嘴中，模仿婴儿哺乳时的动作，她的动作那么直观，自然而纯粹，她的眼神和表情，就像解释任何一件日常生活一样自然，而孩子们仰望着的小脸也是那么自然。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西班牙民族浪漫和自然的天性，明白了西班牙艺术家的幸运所在，明白了从建筑到绘画，从服装到珠宝，所有大师们表现出的特点——虔诚的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完美的结合。

我们渴望死后的天堂，我们享受此时的幸福。

达利的画中永远有明确的隐喻，他是那个在许多画作左下角观看着画中发生故事的小孩。他常常穿着灰色的衣服，平凡普通而不引人注目，他是站立的，他是坐着的，他是背影的。他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从未长大过。他观看战争与爱情，观看圣经故事和世俗风景，在达利画中总会出现那些苍蝇或者蚂蚁，那是达利心中的死亡印记。他著名的画《记忆的永恒》中的时间之表被印制成无数礼物首饰和画。这个时间之表被挂在干枯的树枝上，似马非马的怪物上，木质的桌子上。它变了形，变成软塌塌的一块块奶酪。

时间有意义吗？时间无意义吗？时间究竟在昭示着什么？

在达利荒凉的时间大地上，树枝干枯，动物变形，了无生命，只有时间之表，停滞，无意义。

在达利对时间概念提出怀疑和质疑的时候，正是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的时候，也是普鲁斯特写出意识流作品《追忆似水流年》的时候。他们是相互影响，还是在同一时间段里共得天启？科学，艺术，文学，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思考。

我在朱红和金黄浓重色彩的城堡中，从出生走到死亡，从生机盎然走到孑然无趣，从订婚的爱恋走到出神入圣，从丰腴的西班牙民间女神走到世界的伟人。我走过了达利博物馆，我是不是了解达利的呢？

在达利画中人们还能经常发现一个三角形的小山坡，那是他的故乡，在达利博物馆所在的菲拉格拉城小镇吃过中餐，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们的下一站是达利故居。

故居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一片雪白的房屋，面朝大海。故居门前停泊着一艘老旧的破船，虽然被油漆得光滑，却已经腐烂不堪。一棵松树在船中央耸立着，树上结满圆形的松果，这种松果与我所看到过的全然不同，而与圣诞故事中描绘的松果相同，他们是圆球状，饱满，闪着暗金色的光辉。在达利门前有另一株更加粗壮的松树，结着更多的松果，他们在六月里那圆润可爱小巧灵活的样子深深打动了我。我一直以为在为了美而创造的植物，真实的呈现着——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是这样美妙，我们误以为虚构的事物，往往是真实的存在于这个完美的地球的另一个部分。

达利的故居拥有热带海洋性居所拥有的阴凉，窗户与墙之间有斜角，好像低垂的眼睑，巧妙而隐蔽的采光方式。阔大的花园和水池。花园面向大海，开出了一道长方形的小窗，让加泰隆尼亚海岸成为这个花园中一幅真实而流动的画。

达利的故居是他的另一个博物馆，因为在这里，我们再一次深深体会他的生活和性格，他的作为艺术家和作为个人的人格。卧房像博物馆的城堡一样华丽，两个单人床，天花板上装饰着红色的幕帐，具有庄重而热烈的仪式感。而在某些部分却是小巧的童趣的，比如儿童式的白色木椅，一式三份，一个比一个小，不是实用的，只是装饰。

达利似乎酷爱鸟笼，在他宽大的窗帘边上，挂着小巧的巴掌大的鸟笼。在他的书房里摆着一人多高的鸟笼。

达利的故居是一个艺术的宫殿，在这个宫殿中陈列着达利的所爱之物，画具，书籍，玩具熊，鸟笼。这个宫殿涂着雪白的墙壁，透着纯洁和质朴。

这里充满了相对，大与小的相对，成人和儿童的相对，明亮与阴暗的相对，华丽与质朴的相对。

当地生长的一种橘黄色小花，被晒成干枯的样子，却没有改变形状和颜色。被插在达利的窗帘架里，小木桌上。导游说每隔两年，他们就会更新这些花朵。花朵们被这质朴的白墙衬托着，在这主人已逝，只有陌生的脚步响起的房间中，散发出热带特有的香馥而浓烈的气息，让这个堆满往昔和故事的房间生动而活泼起来。

于是加拉更衣室里那挂满墙壁的照片鲜活起来。雍容大方的加拉，盛装的加拉，手挽着达利的加拉。与麦当娜合影的达利，与朋友们盛宴的达利，西装革履的达利，都幻化成生动的表情。我好像踏入了时间的另一道河流，看到镜中的加拉正展开笑容，而深情望着她的达利也展开了笑容。二十四岁时，达利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那时候达利年轻而俊美，他微仰着骄傲的头颅，而他的望向加拉的眼睛是火辣的，也是谦卑的。他的一生只爱着加拉一个人，与毕加索相比，达利紧闭了他的嘴。

时间之表，在这个时刻是不是变形的呢？那块蓝色的时间之表，它弯下腰身，成为一块柔软的奶酪。它的时针和秒针，停滞着，跳跃着，它被放置在一片黑暗的苍茫大地之上，与永恒的死神搁置在一起。

然而那海洋一样的蓝色，依然让我感到了生命的狂跳。时间终究是有意义的。在我站立在达利故居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面前的时候，当我沉浸在那橘黄色花朵盛开的山坡上的时候，当我看到达利曲卷的小胡子向天空飞升的时候，我看到了人类精神和思想不羁的光芒。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