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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章 | 可可西里无人区见闻:两天,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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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7-25 21:10
摘要:“有的人,把一辈子都扔在这儿了。”

“再也不去可可西里了。”第二天从卓乃湖巡山返回时,我不断重复这句。翻越灰尘满天的昆仑山口时,体温达到40摄氏度。司机笑了笑,以为我在说胡话。

 

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组书记布琼没吱声,只是叮嘱我用口腔代替鼻子呼吸。隔了一会儿,汽车引擎的声响里,他忽然认真地慢慢吐出一句话:“可有的人,把一辈子都扔在这儿了啊。”

 

他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讲给人听。在山里,没人愿意听这些:大家都忙,没有时间矫情,而决定留下的人也从没想过离开。

布琼抱着从卓乃湖边捡拾的藏羚羊羊羔,这是他最有温情的时刻。  陈凯姿 摄

 

 

布琼说,上一次有记者进入卓乃湖腹地,还是在2004年。

 

“没人真正愿意进去。”布琼把那些“照着电影剧情”写出来的稿子拿给大家看时,大伙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被采访了。这一下给了我动力。

 

“我要巡山,书记。”我坚定无比。但在索南达杰站短暂休整时,同行摄影记者因严重高反,决定第二天返回上海,我的心理防线一下被瓦解了。

 

巡山不是心血来潮就可以的。那天晚上,有进山任务的队员都在静躺,为身体储蓄能量。气温骤降,被子一压,喉咙就感觉吸不上气。初到高原,没人分得清高反和重感冒。整夜,我睁大了已经开始肿胀的眼睛,跟着横七竖八睡在一个屋里的人的节奏,呼气和吸气。

 

每一点氧都是珍贵的。干燥的空气滑入鼻腔和气管,摩擦得呼呼作响,像极了翌日进入可可西里腹地时汽车的吸油管和排气管,配合发出的声音。

 

下109国道岔口,出发。我和巡山队员们与索南达杰站队员拥抱告别。去年8月1日,同样的拥抱,温暖还没持续几个小时,6名巡山队员就陷入沼泽,经过10天生死救援,才捡回了性命。

 

 

无人区看起来一马平川,但它还有一个名字:湿地。

 

进区100米,车就颠簸。一旦碰到两个起伏相连的低洼地,人会被摇晃的汽车重重砸向车顶,又甩下来。我的脑仁像颗变质的鸡蛋。

 

布琼说,车并不比人的脑袋结实。站里的越野车,都是两年报废。

 

当呕吐物已经装满塑料袋,当腰椎麻木,我带着近似哀嚎的声音央求司机,慢一些,或者停车。

 

但司机巴德文江拒绝了。因为人被颠坏了可以开刀,但若大雨封路、大雪封山,车队就有全部沦陷的危险,车速一定不能降。

 

他没有骗我。

 

5小时后,行程过半。素来平静的布琼突然“哎呀”一声。所有队员眼睛不由自主瞄了一下天,脸色阴沉起来。

 

云层加厚、聚拢,弹珠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最前面的牵引车司机加快了速度。

 

我们的车队在最后到达之前,陷入河滩和沼泽共10次。“老天保佑!”布琼说。

 

跪倒在淤泥里修车的布琼,召集同样满身泥沙的队员重新上路。倘若太阳晚些出来,我们就得做好在泥地里熬3天的准备。

 

我跟着队员们欢呼,完全忘记头和腰椎的疼痛。两天后,当我回到格尔木,实在难忍而去医院检查时,才得知尾椎移位,需用“封闭针”止痛。

 

“否则你会痛到咬断塞到嘴里的木头。”医生也是当地人。

 

但巡山队员显然比我和医生乐观得多。

 

一名队员形容,进山就是一场赌博。“人死了运不出去,反正有秃鹫回来吃掉。”

 

终于,蓝色卓乃湖出现了。兴奋的小队员欧金才仁大喊:“卓乃湖的山,卓乃湖的水,卓乃湖的我,到家了。”

布琼(左)正在巡山中。 陈凯姿 摄

 

 

到了卓乃湖,我才知道,巡山队员们往往称呼藏羚羊为“我们的羊子”。

 

卓乃湖保护站是可可西里唯一设置在腹地的保护站。小半碗米饭和酱油炒白菜的“大餐”后,站里安排我们尽早睡下,并提醒:晚上出门上厕所,要成群结队。

 

这不是玩笑。保护站厕所(实则是一个粪坑)在站里最西侧,离最近的板房都有20米。就在我到的前一天晚上,一头饥饿的棕熊翻过院子围栏,人差点被袭击。

 

“人会被撕碎。”一位队员告诉我,如果与熊正面相对,人就是待宰羔羊。但他们不会伤害熊。

 

对可可西里的野生动物,他们只有自责。我听到他们在讨论非法进入可可西里的游客,为了好玩而驾车驱赶藏羚羊,取乐离开之后,有些藏羚羊因过于紧张、长途奔袭,吐血而死。

 

更可怕的是盗猎者,他们在暗处盯着巡山队员们,一旦巡山者放松,他们就有机可乘。

 

在卓乃湖站采访的两天,我无数次问过队员,为什么愿意以放弃家庭和牺牲身体的代价,保护这片湿地。

 

他们没有明确答复。然而,在谈到20多年前藏羚羊被冲锋枪扫射的场景,队员们仍然恨得咬牙切齿。

 

“可可西里人爱可可西里。”布琼这样解释。

 

离开卓乃湖的前一晚,19岁的小队员告诉我,他哥哥被汽车撞了,母亲重病,自己何尝不像一只上世纪的藏羚羊,等着被命运猎杀?在这里,和兄弟们一起,保护脆弱的藏羚羊,就如同保护自己。

 

在这个地方,吃饭时,老队员会把碗里饭菜让给小队员;每次哪怕是短暂分开,队员们都要紧紧相拥。

 

这片湿地恐怕永远离不开人。《可可西里申遗成功,我成了十年来第一个进无人区巡山的记者》一文发布后,网上那些“直升机、无人机巡逻”的评论,其实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在4.5万平方公里的高原可可西里,根本行不通。

 

7月18日,我随车返回。出山刚上公路时,连续开车两天的司机巴德文江终于熬不住疲惫,眼皮子垂下几秒,车瞬间往左侧打滑,侧贴在3米高的路边陡坡上。倘若翻车,不死则伤。

 

我吓得不敢动弹。他却平静含了一颗清凉糖,说:“翻就翻了。”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一只藏羚羊在可可西里地区觅食。 新华社(资料照片)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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