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深度 > 原点 > 文章详情
新一轮东北振兴战略开局一周年,探访沈阳铁西“工人村”
分享至:
 (4)
 (0)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6-17 06:26
摘要:很多手工活,机器代替不了,这正是工人存在的意义。而只要有工人,就永远有精神层面的“工人村”。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吉狄马加曾经评论:“沈阳是东北工业的重心,铁西是沈阳工业的轴心。”


若要选出一些地名,作为全国老工业基地变迁的缩影,沈阳市铁西区当属其一。被称作“东方鲁尔”的铁西,曾为新中国贡献诸多“第一”,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的知名度。


而这些功勋的主要创造者,来自“工人村”。


在“东北窗口”铁西西南部,因产业工人聚集形成的工人村,横跨在73万平方米土地上,曾是我国最早兴建、规模最大的工人住宅区。1952年,工人村开工建设。此后岁月,这里所处的这片土地,长期承载着重工业的国家使命。


2017年,是实施新一轮东北振兴战略开局一周年。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工人,已几乎悉数荣退。工人村将在新的发展变迁中接受改造,退出视野。然而,进路并未停滞。记载着当年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画面的老旧工人村所蕴藏的能量,正在激发铁西乃至整个东北,破阻前行。


新一代年轻工人,接下了老一辈的衣钵,在高端制造、高新技术领域继续披荆斩棘。这些被亲切称呼为“工业赶路人”的“新工人”,正是东北振兴的希望。

 


标本


今年87岁的白广军,是24岁那年来到工人村的。


1954年,已有4年工龄的他背着铺盖进入工人村宿舍的时候,写着“在提高生产的基础上改善工人的生活”指示精神的条幅,仍挂在施工现场。


眼前的建筑工地上,大喊“劳动竞赛”的建筑工人,创造了沈阳建筑史上的奇迹。仅1952年9月动工后的两个半月里,工人村一期79幢大楼宣告竣工,3396间宿舍如同蜂巢,一夜之间出现在近11万平方米的菜地上。5年间,来往不息的大马车,把几千户人送进了统一分配的住所。


工人村是当时的“豪华小区”。苏式的三层起脊闷顶式住宅区里,红砖白顶的楼房整齐排列。每个建筑群内都配有自来水、煤气、暖气,还有秋千、滑梯、单杠等运动设施。楼里的“工人村大合社”售卖百货、蔬菜、熟食和海鲜,连照相馆、电影院、卫生院、储蓄所和幼儿园也一应俱全。


上世纪50年代,全国流传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形容当时沈阳的工人村。

白广军 87岁,是“工人村”第一代老工人。他背后是沈阳劳动公园的劳模纪念浮雕,每次来看,记忆便回到几十年前。 陈凯姿 摄 

白广军和妻子分到了31平方米的宿舍。每天上下班,两人骑着“二八单车”、挂上铝皮饭盒、拨着叮当作响的车铃。“那会儿是全国第一村。”白广军依然自豪,因为西哈努克等外国领导人都曾成为客人。1978年,47个外国参观团相继来访工人村。前后加起来,有10多个国家的领导人到过此地。


聚居一起的工人,一同做饭、一同上班,谁家新买了电视机,整栋楼的邻居都爱挤在一起看,床上、板凳和地上坐满人。家长里短,哀乐喜怒,全都记录在这一大片楼房里。


上世纪80年代前后,铁西区开始步入低谷。上世纪90年代,白广军退休的时候,有人把工人村笑称为“工人度假村”,下岗工人除了打打扑克,无所事事。“赢了有个菜钱,输了,回家蒙头睡觉。”


2003年,党中央、国务院作出实施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重大决策,铁西区开始有了起色。大面积的东搬西建,盘活了很多工厂和地块,机床、鼓风、重型等大厂都转型成企业集团。


而原有的传统住宅区,已经不适应需求。人们开始向外搬迁,工人村迎来越多越多的告别,列入了沈阳市棚户区改造计划。


在工人村居住了62年的白广军,年前搬入距离不远的新家。在铁西凿岩机厂40年的足迹,再也寻不见了。和他同一批的工人,大多数都已去世,连自己的儿女,也都过了退休的年龄。搬家后,他的勋章、奖状,都找不到了,但“荣耀和骄傲永远都在”。谈话间一不留神,就回到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工人村,在白广军心底,留下了鎏金背影。

 


精神


白广军这一辈子,最紧张的就是厂里分房的时候。


房屋配给制,工厂“贴大榜”。大家一起算工龄、拼学历、比贡献,最后综合分数,高分者得房。白广军那时年轻,跟着别人挤进人山人海的礼堂,有人高声唱票,大黑板上计数。被选中的欣喜满足、落选的还会哭鼻子,抹完眼泪继续努力。


“进取心、荣誉感,就是工人精神。”白广军记得2004年,沈阳冶炼厂三座百米大烟囱被爆破时,行人停步,为其送行。它们曾是国内最高的烟囱,是沈阳重工业的象征。2007年,沈阳铸造厂浇铸完最后一炉铁水,退出历史舞台,工人们有的哭得稀里哗啦。


转型期带来的冲击,曾使铁西失去了明星的光环。沈阳铁西以至老工业基地重新复兴的题,写在每个人面前的试卷上。


工人村里的工人开始呐喊:车间不能停止轰鸣;不允许蒿草在老铁西疯长;蚂蚁啃骨头的威风到底还在不在?……白广军和大多数工友都相信,烟囱和工厂倒下的地方,将出现新的生命。


振兴东北战略提出后,铁西区抓住机遇,建成沈西工业走廊等新经济区,西迁老城区工业企业,盘活闲置资产500多亿元,解除了束缚企业发展的债务链,还解决了13万下岗职工“失业保险并轨”等问题。在重大装备和产品生产中,有44个产品的市场占有率居国内同行业首位。


专家有过评述:铁西仅用10年时间就完成了德国鲁尔、法国洛林等著名老工业区历时30多年才完成的转型,堪称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模板。


历史的大潮往往波浪式前行。起落、抉择,此时的工人精神变成了“在困境中绝地再起”。


41岁的马英磊,童年时代最羡慕的就是家住工人村的同学们。“当我第一次去到传说中的‘工人村’时,激动又欣喜。”他觉得,那里永远有机械和钢铁,是最有力量的地方。


和他一样,在某大型重型装备企业工作的刘福安,当年到工人村拜师学艺的时候,还是“小毛孩”,“目的很单纯,就是学东西、取真经”。现在,刘福安30岁出头,已是企业中心主任,每年节假日都要去看看当年的师父。“技术是从那里来的,那是源头。”


他指的是工人村,以及曾经创造了无数辉煌的老一辈工人们。


马英磊的父亲是老工人,他是马英磊的标杆。在沈阳冶炼厂,曾有“大干30天”、“大干100天”的口号,厂里接下订单后,所有工人连续上班。有一次几十天都没见着父亲,7岁的马英磊哭闹起来,母亲拗不过,便领他到工厂。


“爸爸黝黑黝黑的,我都认不出来。”他满脸惊讶,但看着眼前高大的父亲,决定将来也要当一名工人。

 


传承


机油的气味,齁得嗓子发痒,到处都是金属和金属磕碰的声响。这是白广军从村里来到工厂第一天的感受。


那时工业飞速起步,用人多。赶上工厂招聘,有身力气就行。很多18岁、19岁农村人开始进城学徒,每月能得20元钱。


如今,新一代工人们,入场就能操作先进机械和仪器,眼前也不再是滚滚浓烟下的工业重镇。但工厂的传承,仍离不开“学徒制”。


新铁西人刘福安2001年来到沈阳,最初只是铆工。10年后,已成为机械加工中心主任的他,最感谢师父王翠斌。“我每走一步,都有师父的指引。”那一年,为了带好徒弟,王翠斌把亲戚租出去的房子,舍下脸面要回来,给刘福安住。

 

“表针动了一毫,渗水多了一滴,整个环节就会出错。”70多岁的王翠斌,仍在告诫升任管理岗位的刘福安,“一定要自己动手去做,自己不清楚,别人就瞧不起你。”


刘福安现在带徒弟,也会像当年师父一样,毫不保留,倾囊传授。“不忘本,才能前进。”同厂的劳模张洪江,做了30年焊工,仍在一线带徒弟,虽然没有显赫功绩,但企业极重视他这样能“传帮带”的老工人。


从小就生活在工人村的雷云鹏,是铁西最出色的学徒之一。

30岁的雷云鹏已经成为企业最优秀的青年职工,在他的带动下,一批年轻一线工人正潜心钻研技术。 陈凯姿 摄


孩提时代,雷云鹏对父母总觉得有些陌生。他们日复一日地早出晚归。作业做完了,他就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等着父母回家。“父母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掏心窝子,把一切奉献给党和国家’。”从小喜欢机械的雷云鹏,一把钳子就能将家中玩具和家电拆了又装。成年后的他“顺利接班”,当了一线钳工。


雷云鹏时至今日,感慨父母就是自己学徒生涯最初的老师。在集团一次技术比武中,雷云鹏在8万名员工中脱颖而出,获得第4名,先后被破格提拔为班长、主任。要带出一名融会贯通的徒弟,需要3到5年,雷云鹏工作9年,先后培养了28名多能工和2名技师。


他告诉徒弟们:技术不能折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在工人村,雷家已经改造动迁,但他还是常常带上两岁多的儿子,去工人村听老工匠的故事,去劳动公园指着劳模碑教他认人名。“在家里,儿子把买的玩具全部拆了,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


看着父亲身影、决定当一名工人的马英磊,已经从一家知名饮料企业的生产车间,升到领导岗位,一干就是22年。“学习永远不会贬值。”他认为在工厂,“学徒是一辈子的事”。


眼下铁西,几乎每家企业都缺乏专业的技术人才,有些车间职位闲置3个月,依旧找不到对口工人。马英磊说,很多年轻人不再愿意干这种精细活了,更不愿意吃苦和学习。往往做了管理者,才越发觉得父辈“以厂为家”的精神,是再多金钱也买不来的。但技术和精神,就是要一代代传下去。“年轻一代,有了忧患意识和振兴意识,才足以成为新的引擎。”
       


大路


曾经的工人村,是铁西的一块牌子。对于白广军而言,更像一个支柱。


历经半个世纪风雨洗礼,工人村三层红砖楼多数不见踪影,仅存的住宅也已老旧。在改造地块上,多出了政府补贴式新型住宅小区;其他地区也相继腾出土地,为迁移职工建设住宅。一个个“工人新村”,正被安放在铁西的各个角落。随着工人的迁移,铁西产业新城,仿佛当年工人村放大的影子。


日新月异中,工人村的符号意义仍是铁西的牌子。“它永远不会消失。”白广军说,很多手工活,机器代替不了,这正是工人存在的意义。而只要有工人,就永远有精神层面的“工人村”。


工业的使命,递交三代,落在了一批新人肩上。


30岁的钳工雷云鹏,参加过市级电视技能大赛、省里的技师杯,从“技术标兵”到“钳工状元”,如今成为企业最年轻的高级技师。2012年到2016年,他通过解决技术难题为企业节省的成本,达到2700万元。

 

在他工作的重工企业,同样由年轻一代研发的装备,在日本福岛核电泄露和智利矿难救援时亮相,获得全世界同行赞誉。


35岁的韩旭于2013年年初回国,进入沈阳一家高新技术企业。连公司的领导层都惊异:这名获得德国汉诺威大学机械动力学博士学位、参与了德国研究协会项目的“稀有人才”,为什么放弃高薪高福利工作而回国?即便回国,若去“北上广深”,是否也比到东北强?


“因为还有一些信念在。”韩旭先后在国外以及北京、江浙和珠三角的外资企业工作过,对比起来,沈阳乃至东北,产业结构略显单一,而且高级人才流失。“在大学的同籍同学,回家乡者寥寥无几。家乡没人建设了,这可不行。”于是韩旭回到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

放弃德国人高薪聘请的海归博士韩旭年仅35岁,已经挑起企业科技园的大梁,他的高新科技计划正在成型。 陈凯姿 摄


作为企业科技园引进的第一位海外归国博士,韩旭发动了自己的社会资源,先后从德国、新加坡等引进教授、专家8名。大家合计来合计去,决定从传统重工业的配套产业出发,铺开一张网。


他仍把自己看成技术研发岗位的一名技术工人,“凭一己之力,很难”,但希望在于,科技园一旦开花结果,形成凝聚效应,吸引力就大了,“飞到外地的鸟儿,都会回到巢里”。


谈梦想并不是随便讲讲故事。韩旭的格言,是“真刀真枪在市场赢效益”。“目前,在某些工业领域存在困难,但好的方面是,我发现东北很多公司在做技术储备。”


无论传统还是新型工业,技术储备都是新一轮增长的点。韩旭认为,技术积累足够了,东北发展就可能破茧,到那时,工人岗位将赢得更多年轻人的青睐。


“咱这一代铁西人的担子更重了。”韩旭说,“但‘工人村’永远不会消失,我们始终走在大路上。”

   

(应受访者要求,白广军为化名)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0)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