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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匠心② | 张雄毅:从工到匠,要走过怎样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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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17-04-27 15:57
摘要:他用几乎半生,呵护这传自140年前的火种,如今这一捧暖意,将从他干干净净的双手里,传给后来人。

从工到匠,要走过怎样一条路?

重复、乏味、寂寞,是这条路上常见的“关卡”,想要通过并不容易。

在上海雷允上药业有限公司六神丸班组组长、“上海工匠”张雄毅的成长故事里,你会发现,热爱、专注、坚守、追求极致,正是工匠之路的“通关秘籍”。
 


张雄毅的一双手,干干净净。
   

没有污迹、没有汗渍、指甲缝透明,指甲边光洁。从指尖到手腕,连老茧也没有。
   

整整35年工作在一线的工人。你以为他的一双手伸出来,会操劳粗糙、布满斑驳。
   

但张雄毅的一双手,干干净净。更像一双精巧灵活的、外科大夫的手。
   

跟着他去工作间,好似去外科手术室。
   

先入更衣室换鞋、衣服、裤子,洗手。然后入第二间更衣室:再换一双鞋、一套衣服、裤子,戴一次性口罩帽子,双手喷消毒酒精。这才刚刚能进走廊。
   

走廊一片雪白———白墙、白天花板、白门、白窗框。走廊尽头,高挂“保密工段”的牌子。整整35年,张雄毅在里面只做一件事———纯手工泛制六神丸。

 

秘密
第一次触摸到医药行业“皇冠上的珍珠”

   

中成药六神丸,小小一粒。
   

直径1.5毫米,仅重3.125毫克。清凉解毒、消炎止痛。平常到上海几乎家家都备着,但又神秘到谁也说不出配方。
   

它的成分复杂多样。但包装上永远是简单一行:本品含蟾酥、雄黄。
   

自清代同治初年六神丸从雷允上诞生以来,它的配方一直是个秘密。据说,抗战时期,曾有日本人用刀架在雷允上老板脖颈上索要药方未果。解放后,随着雷允上后人将秘方上交政府,这秘密也随之成为了“国家级”。
   

神秘到什么程度?老师傅们压低声音道,那得和原子弹一个级别吧。当然这是夸张话,但其保密程度实属不一般。
   

历任厂长、医药界领导也从不过问六神丸的具体成分,如果要去六神房先要填表声明不看秘方。日常六神房进料,财务处只管报销不问详细项目,且允许报价比原价有15%上下浮动,以杜绝对用料用量的猜测。对六神房进行安全检查或是消防检查,也要先全部严格清场。关于六神丸的资料,定期交保密局管理。许多老药工,虽然在雷允上工作了一辈子,也不曾踏近做六神丸的六神房半步。
   

这其中,就有张雄毅的妈妈。
   

她曾坐在六神房外间,是一个包装工。一辈子天天摸着六神丸的成品装盒,却一步也不曾走进内部。这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东西,让母亲着了迷。她几乎天天回家会说到这味药,说到它的神秘、它的传奇、它的功效、它的技艺。所以,当1982年,20岁的张雄毅被领到六神房门口时,内心的忐忑和兴奋比旁人更甚。这是他从小就无数次听到母亲念叨过的医药行业“皇冠上的珍珠”———能进六神房做六神丸,那是药工事业中的无上光荣。
   

张雄毅知道的是,这一年他刚刚从药材技校毕业入厂,恰逢第五代六神丸传承人劳三申在新进员工中寻找接班人。张雄毅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被获准进入六神房之前,一场关于他的调研已经展开。他的在校表现、家庭背景、甚至包括政治面貌都被一一筛查。经过层层考量,命运最终把这个年轻人带到了六神房门口。

 

上手
拿出家中米粒练习,直至米粒被颠碎成渣渣

  

但真的进入六神房后,张雄毅面对的,却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东西———竹匾。
   

一只直径长约一米的圆形竹匾。以大约宽一寸的竹片编织而成,边缘全部用藤条包边,被每日摩挲使用,外壳已经有了紫褐色的包浆。乍一看,这竹匾和日常人家里的竹筛差不多。但细细打量时能发现,竹匾内侧,平整无隙,光滑如镜。每一粒来自雷允上的六神丸,就是在这竹匾的镜面上滚出来的。它的专业名字,叫药匾。这样的制丸手法,叫手工泛丸。
   

泛丸,包括了准备药粉、起模、成型、干燥、包衣等几个步骤。泛丸伊始,药工先在干燥的药匾边缘处,用刷子沾少许水湿润匾面,然后撒少量药粉在湿润的匾面上,双手持匾逆时针转动,间或颠起药匾,使药物全部湿润。然后,将湿润了的小颗粒移至匾面干燥处,撒上新加入的药粉,并摇动竹匾,使小颗粒全部均匀地沾上药粉。如此重复多次,将一层一层药粉全部加入。然后再用不同孔径的筛子筛过,再重复上述动作。直至药粉滚动成形。
   

六神丸要能被婴幼儿服用,且需要见效快速,因此其不以克计量,而是用微克计量。要做出直径1.5毫米,仅重3.125毫克的微丸,机器难以企及这样的精细工作。自清以降140多年间,全部六神丸均以手工泛制。但在外行人看来,这样的翻动,和一个普通农民在自家场院里筛谷粒,又有什么差别呢?
   

张雄毅上手持药匾,考察期三个月里,只学了两个动作:翻、转。下班回家,张雄毅拿出家中所有的锅碗盖碟,放入米粒练习翻转,直至米粒被颠碎成渣渣。全家人也就跟着他吃了三个月的渣渣。看到母亲的殷殷期待,张雄毅简直不敢说出心里话:我是不是被骗啦?
   

难道做六神丸就是整天转竹匾?

 

领悟
一间工作场所,也可以是一个修行的场域

   

还真的就是转竹匾。
   

并没有什么藏起来的丹炉,更没有秘不示人的秘笈,对张雄毅来说,以往关于六神房的所有迷思被打破了。日复一日,只有一件事,翻竹匾。
   

半年后,张雄毅通过考核,和师兄弟正式端起药匾,全套动作做一遍:大翻、小翻、前搭、后搭、大转、小转……一整天药匾摇下来,张雄毅的手上被药匾的边缘磨出了茧子,虎口的皮破损出血,手臂也练得酸麻发胀。但师傅却不以为意,反而告诉他说,一个好的药工泛丸,手上不会起茧子,虎口不会破,手臂也不应该会痛,因为用出的每一份劲都应是恰到好处的。
   

张雄毅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了,枯燥的滋味涌上来,等咬着牙挺过去,麻木的感觉又蔓延上来。三年后出师,别人问他在六神房做什么,他该怎么说呢?就做了两件事:翻、转。但他开始领悟师傅的话。
   

制作中的微丸,小过鱼籽,泛制过程讲究手法、力度、频率以及经验。要在一粒3.125毫克的丸药中,用翻转药匾的方式,包裹进处方所规定的所有药材,同时形成微小、紧密、圆整、均匀的微丸,同时服用后,药物有效成分能快速、持久地释放,且质量、疗效都符合国家标准,难度堪比微雕艺术。
   

一切奥秘,其实早就一目了然———不就是双手持匾翻转吗。
   

一切奥秘,其实全都只可意会———全靠双手将药匾翻转。
   

陆续跟着劳三申师傅学六神丸制作技艺的师兄弟中,有人耐不住枯燥离开了六神房,有人虽也耐心,但就是不能掌握诀窍,最终也黯然离开。但内向不多言的张雄毅坚持下来。他天生性子沉静善于观察。这沉静恰和六神房同频。只要有心,一间工作场所,也可以是一个修行的场域。

 

求索
好,有标准。更好,无止境

   

在这个恪守传统师徒相授的工段,一切技术都是可以向师傅请教的。但有一样东西不能复制,那就是时代。劳师傅1960年代进六神房,大半生都是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中度过,但张雄毅面对的,却是改革开放后的上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大门骤然开启,一大批药工下海离去,继之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企业改制,又让药工担忧自己会不会下岗。
   

能把粉尘、权贵和好奇心都挡在门外的六神房,却不能把时代变化的浪潮关在门外。张雄毅心动了。他承认他看到昔日同学下海累积财富时,内心波澜起伏。老同学们甚至和他说都安排好了,他只管跳槽出来。但每一次,只要踏进六神房看见药匾,张雄毅又舍不得了———
   

这些在药匾上蹦蹦跳跳的小颗粒多么可爱,药粉与空气碰撞起舞,就像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一样。它们会走入千家万户,药到病除。它们是几代人的心血,是国之瑰宝,不能后继无人。
   

新世纪后,张雄毅成长为雷允上第六代六神丸制作技艺的传承人。张雄毅终于可以说,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独到技艺。由他泛制出的微丸,粒与粒之间的误差在10微克以内,其圆整度机械也不能及。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奇妙的事发生了———当张雄毅摇晃药匾时,手臂不再发酸,虎口不再流血,手上老茧渐次消退。看他泛丸,何时停、何时动、何时加粉,手腕轻轻拨动,自然愉快有节奏感,样子真是轻松极了。
   

这微小如芥子的药丸,开始带给张雄毅乐趣,也向他展示了宽阔的未知。能不能做得更圆一点?更光泽一点?误差更小一点?旁人看不出其中的差异,他却孜孜以求地追求一个小数点千分位的进步。
   

在进入六神房那么多年后,他终于领悟其中的秘密,知道自己可以无限趋近,但永远触摸不到一种完美境界。这趋于完美的诱惑召唤着他,于是外界的诱惑对他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了。

 

传承
用半生呵护传自140年前的火种

   

2010年,上海雷允上药业独有的六神丸制作技艺,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张雄毅也被评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六神丸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去年,张雄毅还获评成为首批88位“上海工匠”之一,同时被授予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这也是上海医药系统企业唯一获得的“上海工匠”称号。
   

在浩如烟海的中药典籍中,只有上海六神丸与云南白药、八宝丹、安宫牛黄丸、麝香保心丸等药品的配方,被列为国内少数几个国家级保密(机密)配方。研究显示,六神丸对白血病肿瘤细胞、肝癌细胞、肺癌细胞的生长有显著抑制作用。
   

但或许是因为过去过于保密,人们对这种常用药的制作技艺可贵在何处,并不知晓。有时药工们自己也会疑惑,自己的能力水平究竟在整个医药界处于什么地位?一次,张雄毅去外地参加医药界的大会,现场演示泛丸技艺。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到台下同行追星般闪光灯亮成一片,张雄毅说,那一次,真正体会到明星般的礼遇。
   

但回到六神房后,日常还是寂寞。
   

因为有严格消毒要求,六神房的人一旦进入工作间后,除了外出午饭外不能离开半步。其他的中药制作过程,一般都是每个车间分别负责一个流程,但保密产品六神丸的所有制作过程,都在六神房完成。因此六神房的人,不与其他药工发生联系。整日待在全封闭的保密工段里,又不见人,宛如被关禁闭。
   

当张雄毅申请要带徒弟的时候,只提出了三点要求:不要学历高,只要吃得起苦、经得起熬、耐得住寂寞。进入新世纪后,他先后带了两批徒弟,一批是70后,一批是80和90后,年轻人们签订下保密协议,跟着张雄毅摇药匾,一如35年前,张雄毅第一次进入六神房那样,默默承受着枯燥对意志的锤炼。
   

雪白的工作间,纤尘不染。只闻空气流动的声音。这是风扇将过滤后的清洁空气不断送进这个密闭房间的声音。这噪音让空间显得更寂寞了。张雄毅穿着全套防护,独立房中泛丸,只有一双手和一双眼露在外面。这双眼清澈率真,随泛丸动作起伏、转动,带有欣赏、带有喜悦。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眼神依旧如一个初恋中的少年一样,对着飞扬的微粒,保留着一种动人的单纯。
   

天天在一间房间重复做同样的事情,看似一种禁闭。但在真正进入其中后,天天在一间房间重复做同样的事情,又是一种自由。
   

这是张雄毅对六神丸的情义,也是他对自己初心的承诺。他用几乎半生,呵护这传自140年前的火种,如今这一捧暖意,将从他干干净净的双手里,传给后来人。


栏目主编:龚丹韵 图片摄影:蒋迪雯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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