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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湖南农村留守少年的青春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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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7-04-06 18:37
摘要:2016年,全国共摸底排查出不满16周岁的农村留守儿童902万人。其中,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有36万农村留守儿童无人监护,占4%。

少年欧阳雷(化名)亲眼目睹之死亡,有两次。

 

第一次,11岁。欧阳雷的奶奶患癌去世。办丧事那几天,他依旧去田里和小伙伴打闹,不过是多回家几趟,望着棺木目不转睛。爷爷欧阳军(化名)觉得这个孩子心硬,出生后就少有眼泪。

 

第二次,13岁。少年杀死了73岁的村中“五保户”张端(化名)。

 

3月26日下午,张端在村里遇害。湖南邵阳隆回县七江镇双桂村这个静谧的小山村,老妇们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孙辈惬意地坐在村诊所旁的长椅上剥花生。

 

27日上午,警车再次来到事发地,警察从车上押下一位村里人熟悉的矮小少年——欧阳雷。

 

“窜死”(方言,到处乱走的意思),这是张端被杀死以前,对欧阳雷的最后一句恶语。她死在了向欧阳雷爷爷“告状”的路上……

 

“留守的孩子们经常出事,就像是农村一种怪病。”在一辆经停湖南邵阳各地的列车上,人们议论着,唏嘘着,审视着,惨案背后少年的一重特殊身份——留守少年。

 

在隆回县城中心显眼处,一所特色教育机构在楼房上打出广告:“孩子网瘾、逃学、厌学、叛逆、早恋、打架、亲子关系冷漠怎么办?”红底白字,映射着这个小小县域之内,属于这个时代的,外出打工年轻父母的隐痛。

 

欧阳雷床头的玩具熊和书。 杨书源 摄

 


平静  

 

张端重重倒地的一刻,按照欧阳雷的方位描述,他的眼前,该是坡下家门前那片绿油油的田地,还有父亲欧阳树(化名)那幢盖了10年也未修好的4层砖房。  

 

他和玩伴曾经无数次流连在这片田地,手持一根削尖了头的木棍刺破松软的土地,竭力喊着“杀杀杀杀”。  

 

2017年3月26日,他独自实践了这个带血的“田间游戏”。

 

放下生锈的篾刀之后,欧阳雷没有即刻离开。隆回县公安局刑事侦查大队的一份“关于张端被杀案的情况汇报”,记录了欧阳雷的口供:在将尸体“简单处理”后,他进入张端家中寻找财物,没找到;又在死者随身小钱包里翻找出700元。

 

13岁的少年甚至年幼到无法独立完成一套“妥善”的杀人动作。26日下午17时左右,张端的侄子在村诊所听闻“上面的张端家有人喊救命”,赶紧顺着上山路径探望,发现张端屋前10米处留下了一大滩血迹。循着血迹一直追到屋后杂草丛,揭开3个硕大的蛇皮袋,是张端的尸体。“应该是小孩子没有力气把比他重的人挪到更远的地方。”侄子张杰(化名)说。

 

谈及自己和姑姑的相处,张杰苦笑——张端在20多年前丧夫、10多年前丧子,女儿远嫁,自己身患腿疾,寡居在村里半山坡上破败的平房。

 

张端经常骂人,不论亲疏。她总因别人对自己帮助不到位而怀有戾气。调皮的少年一直是张端谩骂的对象。有时,她会从家中步行10多分钟到欧阳雷家,向欧阳军掷地有声地数落欧阳雷。

 

欧阳雷曾经对玩伴说过:迟早有一天要给她(张端)好看。

 

在一定程度上,杀人者和被杀者其实在这个村庄中有着相似的际遇:因为孤独而变得有恃无恐,遭人嫌恶。 

 

带着700元,少年一头扎进镇上的“八核网吧”,娴熟切换至游戏界面,每小时收费4元,直到凌晨——正如他的寻常日子。

 

在这个距离他所就读的中学仅数百米的网吧,正在摸底排查张端被杀案的民警发现了欧阳雷。他身上留着血迹,向警察辩解:这是清明祭祖杀鸡时在家里留下的……

 

27日上午10时余,警察带着欧阳雷回到杀人现场指认,搭车赶回家的欧阳树在七江镇入村的岔路口和警车迎面相遇。欧阳树朝儿子那边的车玻璃望去,一时觉得刺眼。他说:“心痛、难过,都快把眼睛扎瞎了。”

 

悲剧发生后,欧阳雷一家四处借钱凑出了给张端家的92000元丧葬费。

 

悲剧发生后,欧阳雷家的正门只挪开了一扇窄木板,来者需侧身才可通过。78岁的欧阳军3天没吃饭。他蜷坐在老伴的遗像前,不时掩面大哭。

 

30日,欧阳树在邵阳市公安局见到儿子:一个极短的平头,一身迷彩服。

 

他小心翼翼问儿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吗?有什么后果?”欧阳雷答不知道,神色平静,没有眼泪。  

 

欧阳雷经常和伙伴们在自家屋后的田间玩耍。 杨书源 摄

 


网吧

 

“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过游戏里的?”这句不完整的话,是村里人流传的,当警察审问欧阳雷杀人原因时,他给出的惊人答案。

 

欧阳军指着家中一处高过头顶的白墙,说这里曾经挂着孙子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中学后,因为孙子沾染网瘾,逃课、成绩退步还养成偷家中现金的恶习,老人在一次怒不可遏时,扯掉奖状。

 

今年正月十五,欧阳军把儿子叫回家中——孙子再次彻夜不归上网。欧阳树让孩子脱掉全身衣服,拿藤条狠狠抽打了20多下。在欧阳树记忆里,这是最“惨”的一次。事后,他让孩子签下保证书。

 

然而,今年3月欧阳雷又猝不及防地“发作”两次。3月13日,他撬锁偷走家中100多元上网,欧阳树匆匆从工地请假回家,教训儿子。

 

3月24日,欧阳雷出事的两天前,他再次撬锁偷走爷爷木盒子中的300元。而这一次,父亲担心误工扣钱,未赶回家。

 

这两年,为寻彻夜不归的孙子,爷爷走遍了镇上的网吧,也曾经因为教训欧阳雷打断过家中的藤条。只是,日渐长大的孙子学会了反抗,有时甚至夺过藤条。

 

村里很多人说,“这个孩子已经不读书了”。尽管,在抽屉里的胸牌上,他是七江镇中学初二的学生。

 

案发后,他在最后一排的单人单座已被班主任撤走。欧阳雷没有同桌,因为同学们“投诉”他下课打骂女同学,借钱也不还。

 

课堂,成了他在网吧疲倦万分之后的“驿站”,他一周到校次数仅两三次。他住过学校宿舍,也常夜不归宿。

 

对于同学而言,他唯一做的“好事”就是请客吃校门外的麻辣烫。可那也是他抵债的方式,为了上网他向同学借过钱。而欠麻辣烫摊主的好几百元债,是爷爷还的。

 

几乎村里所有人都说欧阳雷被网吧毁了。村诊所医生欧阳冉(化名)说起网吧之害,咬牙切齿、唾沫四溅:“我们村三分之二的孩子,父母出去打工不在身边,天天就是在网吧进出。谁管?”

 

医生的说法,在隆回县教育局提供的一份2013年针对该县留守孩子的调查报告中获得印证:全县外出打工、经商人员逾40万,留下8万余留守孩子,或自我照料,或隔代带养,或委托照看。其中,86.92%的留守儿童属隔代监护,监护人大多是年老体衰的祖辈;留守孩子学业成绩大多不好,较差的占64%,成绩下降的占72%,各班中成绩最差的也大多是留守孩子。

 

调查显示,当地留守孩子在受到别人欺负后,18%的人表示要“用自己的方式报复”;31%的留守孩子有说谎的习惯;15%的人有过小偷小摸、破坏公物、抽烟喝酒等不良行为;另有20%的留守孩子经常旷课。

 

“我去网吧找过他们。他们三五成群围坐在同一台电脑前,随着屏幕上游戏场景的切换,不自觉地嗷嗷大喊。他们很多人觉得网络游戏是现实生活里没有出路的一条出路。”纪录片导演蒋能杰告诉记者。

 

2013年,就在距离事发地七江镇不到200公里的另一个湖南小镇,当地人蒋能杰拍下纪录片《初三》。拍摄地是一个和七江镇中学相似的乡镇中学:土厕所、煤渣操场、吱扭的课桌,还有学校周边彻夜亮灯的网吧。

 

片中,这所镇中学70%以上的学生父母都“在外面”。 

 

“这里的学生几乎都去过网吧。我在和几个男孩的闲聊之中,甚至发现他们会集体取笑没有去过网吧的学生。”蒋能杰发现,乡村网吧,裹挟着这个中国闭塞小镇留守少年的情绪,成为了青春期逼仄生存空间中的“绝对流行”。

 

八核网吧在惨案之后已停业整顿。杨书源 摄

 


家庭

 

3月30日见过儿子后,欧阳树给儿子留下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上面写着“好好学习、服从管教、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二天,他又出现在邵阳市汽车北站的建筑工地。再过约半个月,这片名为“中驰第一城二期”的楼盘将要竣工,房价每平方米4000多元。欧阳树清楚,这和他曾经工作的繁华都会——广东珠海,是两个世界。

 

这是作为一家之主的“妥协”。因为他已察觉,儿子变得越来越顽劣。然而,这次“妥协”,仅让父子俩一年相见的次数,多了两三次而已。

 

他原打算干完这半个月的工期就回老家好好带一段时间儿子。惨剧,发生在了这位单亲父亲的计划前头。

 

而母亲李娟(化名),尚在广东打工。欧阳树几次联系告知孩子“杀人了”,李娟只是回复:周末尽量回来看看。但截至4月3日也未露面。 

 

李娟是欧阳树的第二任妻子,第一位妻子在生下长子后病逝。欧阳军指着家后门田野对面,说那是他们原来的家。大孙子4岁时在院中玩火,房子被烧掉一半。 

 

2003年8月20日,小孙子在老屋出生。2岁时,父亲再次去广东务工。不久,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

 

由爷爷奶奶抚养的欧阳雷,和父母见面的机会固定为一年一次。

 

记事后,欧阳雷去过的“远方”就是40多公里外的县城。不过,爷爷反复提醒过他——你在2岁时去珠海找过你爸爸。父亲则记得,当时小儿子“只是躺在工地宿舍里我的板床上”。

 

欧阳雷9岁时,父母离婚。欧阳军坚信第二个儿媳因为“穷”而离开。

 

现在的欧阳家,挪到了田地的另一头。那是一幢尚未贴瓷砖的4层小楼。小楼从2007年起修建,由于资金短缺,盖盖停停,至今依旧有3层空置。欧阳雷没有独立的卧室,和爷爷分睡一个大床的两头。

 

爷爷曾想为欧阳雷在二楼收拾一间独立的卧室,却都因为欧阳雷的“害怕”未能实现。在欧阳雷枕边,有一个脏兮兮的毛绒小熊。爷爷说这是孩子近几年最爱不释手的玩具,每天都抱着它入睡。没有人知道,那只玩具熊是孩子从哪里捡来的。

 

时而怯懦的欧阳雷有他的“英雄主义”。他把木棍的一头削尖在乡野间四处“征战”,辱骂追打小孩。

 

欧阳雷一名玩伴回忆:“他情绪不稳定,心情好的时候对我们还不错,心情差的时候就随便打人。”

 

在爷爷的眼里,他是眼睁睁看着孩子“由好变坏”。他记得孙子上小学时路上遇到熟人,还会礼貌问候。而今,视若无睹。

 

少年的改变,其实印证着留守孩子的普遍规律。北京上学路上公益促进中心发布的《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2016 年)》(以下简称白皮书),对7060名全国不同区域三年级至八年级留守孩子进行问卷调查,其中一项调查显示:留守儿童在四年级以后,学生的自尊水平、愉悦程度和兴奋程度随着年级的增长而逐渐下降。

 

2015年10月,邵阳市廉桥镇新廉小学一位女老师被3名学生劫杀。犯罪嫌疑人中最大的和欧阳雷同岁,最小的仅11岁,3人均为留守儿童。据媒体报道,在最大的孩子家中,贴满了包括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在内的一墙奖状。

 

如出一辙的少年杀人拿钱、在网吧被抓获,甚至是相同的奖状作为“前篇”,让人对于留守儿童的前路,忧虑重重。而他们的父母,究竟在哪里?

 

2015年,欧阳树在县城快递公司工作,结识现任妻子。欧阳雷接受了这个陌生女人买来的衣服、零食,渐渐,称呼她“妈妈”。

 

然而,去年欧阳树正式结婚时并未告知儿子。几乎从那时起,欧阳雷不再管后母叫妈妈。他看着后母时两眼放空,一声不吭。

 

在《初三》的拍摄中,蒋能杰听一位女孩倾诉童年往事。那年,女孩的母亲归来。女孩回忆:她过来,我问她是谁,她说是我妈妈。如今,镜头下的孩子已是豆蔻少年,被问到还会不会想爸妈,笑着反问:“现在,谁还会想?”

 

家,成了一个微妙的概念。“你们怎么还不回自己家?”蒋能杰看到跟拍了十多年的孩子,对着回家过年的父母不耐烦下起逐客令。

 

他和他们,似乎一直生活在平行世界之中,是两个无关的家庭。 

 

 


幸福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也不知道怎样体会幸福,终于有一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幸福……”

 

欧阳军找出了一张孙子六年级的语文测试卷,最后的命题作文是《幸福》。按要求,欧阳雷可以选择“被家人、同学关心是幸福”、“奋斗是幸福”这两种固定开头开始作答。他却写下自己的开头。

 

作文中,他极力讲述了母亲在一次他上山玩耍被落石砸中后整整两天没有合眼的守护。但在母亲和爷爷的记忆中,并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或许,对于欧阳雷而言,尚还有些真实感的,是父亲。很多次,他抢过爷爷的电话,向电话那头身处工地嘈杂处的父亲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新年欧阳树在返程大巴上,常会接到好几通儿子的电话:“爸爸,到哪里了?”

 

回家之前,欧阳树会寻找水果店,买一兜均价在每公斤6元左右的新鲜苹果、梨子。儿子很稀罕父亲买来的水果,不过他仍会分出一部分给爷爷吃。

 

父亲在家的日子,欧阳雷都会和他同睡。

 

即使依旧喜欢在傍晚时分在田间游荡,他却总会在那几日早些归家,写完作业,摊开本子等着父亲检查。

 

欧阳树从未给儿子过生日,不过也会在生日那天叮嘱爷爷记得给孩子买件新衣服。

 

“其实所有的家庭问题都有可能转化成教育问题,作用在孩子身上。”谢校长是隆回县一名特殊的教育工作者。在这个外出务工成为主流的农业县,他所在的特色教育机构接收了18名像曾经的欧阳雷一样游离在学校之外的“问题少年”,进行全封闭式教育重塑。

 

据谢校长介绍,刚入校,心理老师会让孩子连写7天信,把积郁在心的对父母的不解、不满全都发泄出。

 

“他们通常自卑,因为缺爱而索爱。你难以想象,有的孩子在信里表达自己成绩一落千丈的极端原因竟是希望做一些与父母意愿背道而驰的事情,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在孩子的允许下,读过每一封信件的心理老师说出了留守之困的冰山一角。

 

在这所机构,改善亲子关系成为治校重点。

 

看似寻常的天伦之乐,竟成了需要旁观者“提点”的责任。

 

2016年,全国共摸底排查出不满16周岁的农村留守儿童902万人。其中,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有36万农村留守儿童无人监护,占4%。

 

2016年2月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提出“外出务工人员要与留守未成年子女常联系、多见面,及时了解掌握他们的生活、学习和心理状况,给予更多亲情关爱”。

 

“每年与父母的见面9次及以上,会使留守儿童保持良好的愉悦水平。”白皮书提供了参考次数。

 

“在我拍摄这部纪录片之际,很多父母也开始正视家中留守孩子的教育问题,纷纷回家。回来,是第一步。”蒋能杰说。

 

在《初三》拍摄后的第4年,蒋能杰镜头下的两位主人公考取了省内的二本大学,在当地乡村,非常不易。蒋能杰告诉记者,既想让他们的经历被关注,却又不想让“留守”成为他们的标签。

 

保护孩子,也是这个充满无力感的家庭中,欧阳树依旧存有的心愿。在采访中,他一直询问记者:能不能帮忙打听,孩子要在工读学校呆多久才能回家?

 

“唉,这个孩子,这几年好像怎么长都长不高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长高一些,哪个父亲不希望呢?”聊起儿子的身高,欧阳树仿佛迎来了这几天最舒缓的话题。就如,任何一位普通父亲对普通孩子的期望。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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