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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爱逛菜地的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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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辉 2017-02-23 08:00
摘要:汪曾祺是为有趣之人。在家里烧水煮面条,等水开时,他会画上一幅小品,一朵荷花与一只蜻蜓,味道十足,题跋就写等水开。他一直被人们誉为美食家,笔下所写故乡佳肴,虽是家常菜,却令人艳羡。

 

二十年前(1997年)的5月,一个消息传来:汪曾祺先生因肝病逝世。生于1920年的他,才77岁,假以时日,他该写出多少好文章?

 

此时距我最后一次见到汪曾祺还不到半年。1996年冬天,黄永玉先生旅居香港时隔七年首次返京,在东三环长虹桥附近的一家德式餐厅宴请一些老朋友,包括汪曾祺。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是沈从文的学生,1947年经沈从文介绍,汪曾祺与黄永玉在上海结识,他们艺术趣味相投,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1950年黄永玉在香港举办画展,汪曾祺曾专门写文发表于《大公报》,对黄永玉的才华和好记性为之感叹。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下放到张家口,曾创作一些短篇小说,结集《羊夕的夜晚》出版时,由黄永玉画插图和设计封面。往日情谊,因为“文革”之故一度疏远,各自心中却从来没有忘记对方。晚年重聚,也是美好之事。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成了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我与汪曾祺同桌。他的脸色比不久前我见他时看上去黑了不少,想是酒多伤肝的缘故。每次聚会,他最喜饮白酒,酒过三巡,神聊兴致便愈加浓厚。那天只有啤酒,他喝得不多,兴致似也不太高。我与他闲聊,从沈从文到林斤澜。过去每次聚会,他与林斤澜是桌上的两位酒仙,有他们在,就热闹得很。

 

烟不离手的汪曾祺先生

 

认识汪曾祺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晚报》编辑副刊时,请一批前辈为专栏撰稿,其中包括汪曾祺。一次,发表老中医耿鉴庭先生的文章《朱光潜先生二三事》,汪曾祺读后,极为欣赏,很快寄来他的读后感。一见手稿,爱不释手。

 

他用稿纸书写,每页三百字,写三页半,约千字。字写得讲究,扑面而来清新、淡雅,如山溪自然天成,潺潺流淌,少有烟火杂味。虽略有修改,却处理得干净利落,不伤文稿整体的艺术美感。因标题字数太长,记得发表前,与他商量,他同意改为《一篇好文章》。

 

汪曾祺对一位老中医的文章如此关注,主动撰文首肯,实属难得。《一篇好文章》开篇即说:“这篇文章的好处是没有作家气。耿先生是医生,不是作家,他也没有想把这篇文章写成一个文学作品,他没有一般作家写作时的心理负担,所以能写得很自然,很亲切,不矜持作态。”汪曾祺强调散文应该富人情、有修养、有韵味。他详细分析耿鉴庭的文章:“文中没有很多感情外露的话,只是在写看到朱先生等人挨斗时,说了一句:‘我看了以后,认为他们都是上得无双谱的学者,真为他们的健康而担忧。’但是我们觉得文章很有感情。有感情而不外露,乃真有感情。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好处是完全没有感伤主义。———感伤主义即没有那么多感情却装得很有感情。文章写得很短,短而有内容;写得很淡,淡而有味。”

 

淡而有味,正是汪曾祺散文的妙处所在。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文坛活动很多。一次,北京文联在郊区召开林斤澜《矮凳桥》《十年十忆》短篇小说系列研讨会,请一些评论家参加,汪曾祺也去了。不久后,《北京文学》在大同市举办青年文学笔会,汪曾祺应邀前去为青年作家们漫谈创作体会,我忝列其中。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山西。与他在一起,看他喝酒,听他醉醺醺状态讲文坛趣事,真是一大快事。

 

汪曾祺在南城的蒲黄榆住了不少年。我去看他,都是在蒲黄榆。

 

不久前,网上偶然读到一封汪曾祺的信,其中大意说:有的人看我写了《受戒》,就认为我可以写释迦牟尼,便非要我写一本《释迦牟尼》传记不可。

 

诸位有所不知,这个不懂事的、死缠活缠的人,就是本人。

 

1990年,江苏教育出版社策划出版一套世界历史名人画传,编辑虞刚、马振五通过朋友找到我,希望我能约请一批名家参与撰稿。在此之前,我只编选过萧乾的《书评面面观》《北京城杂忆》,交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参与一套丛书还是第一回。出版社承诺,每本画传都请中国一流画家配画,出版一套豪华装帧的书,支付作者、画家不菲的稿酬。

 

世界名人画传作者小聚。前排左起:张洁、韩霭丽、唐达成、陈丹晨。后排左起:刘心武、李辉

1990年4月云南,与晚辈作家在一起。左起:凌力、李林栋、汪曾祺、高洪波、陆星儿

 

十八位历史名人包括孔子、凯撒、达芬奇、拿破仑、华盛顿、曹雪芹等。回想当年,我也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居然找到如下作者参与写作画传,年龄最长者为秦牧、汪曾祺、曾卓、林斤澜等,其他作者分别为李国文、唐达成、陈丹晨、张洁、刘心武、韩霭丽、韩少华、陈村、陆星儿、赵丽宏、肖复兴、张胜友、李辉、陈丹燕等。二十多年过去,最年轻的陈丹燕,即将走进花甲之年。岁月啊岁月,就这样流过!

 

记得我专程前往蒲黄榆,恳请汪曾祺撰写释迦牟尼。汪曾祺开始虽然不同意,经不住我死缠活缠,最终勉强同意。汪曾祺好脾气,从来没有当面怪我,算给我留了一点儿面子。不到一年,1991年4月,他完成几万字的佛祖故事。1992年,全套画传出版,果然红绒封面、烫金,豪华而精美,画传如今放在一起再次欣赏,仍觉得十分诱人。自己的确真的不懂事,干扰先生创作习惯。不过,转而又想,幸好逼他写了这本传记,他的写作由此多了一个门类。

 

汪曾祺根据释迦牟尼的一些资料和传记,加以改写为《释迦牟尼》。虽是改写,自己的写作风格却贯穿其中。为汪曾祺配画的是中央美院的中国画教授、画家李少文。文、画俱佳,捧读,还是喜欢。最后一章“涅槃”,汪曾祺写到释迦牟尼的涅槃:

 

二月十五日夜,佛陀以吉祥姿势,静卧于莎罗双树间床上,时鸟兽无声,树不鸣条,佛陀心如止水,极为安静。至午夜时,月色皎洁,流星过空,佛陀进入涅槃。时莎罗双树变为白色,狂风四起,山川震动,火从地出,清流沸滚,天人擂鼓打锣,诸弟子捶胸痛苦,百兽自山中奔出,群鸟在林间乱飞,同为三界导师涅槃致哀。……

 

文字干净,简洁,韵味隽永,值得细品。

 

1992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汪曾祺《释迦牟尼》

汪曾祺写涅槃

 

汪曾祺是为有趣之人。在家里烧水煮面条,等水开时,他会画上一幅小品,一朵荷花与一只蜻蜓,味道十足,题跋就写等水开。他一直被人们誉为美食家,笔下所写故乡佳肴,虽是家常菜,却令人艳羡。身为作家的他,书画俱佳。他画大闸蟹,更会吃大闸蟹。一次,亲眼见他吃大闸蟹,吃完之后,颇为完整地保留了大闸蟹的原模原样,让人大开眼界。

 

《释迦牟尼》出版那年,我应华侨出版社之请,主编“金蔷薇随笔文丛”20种,照样请他加盟,他编选一本,书名为《榆树村杂记》。读他的自序,我才知道“蒲黄榆”的来历:“我住的地方名叫蒲黄榆,是把东蒲桥、黄土坑、榆树村三个地名各取其一个字拼合而成的。”他说,榆树村几年前还在,是个村子,有一大片菜地,住的都是菜农。喜欢做菜的汪曾祺,每隔一两天就到菜地里转悠。他下面这段文字写得极妙:

 

人家逛公园,我逛菜园。逛菜园也挺不错,看看那些绿菜,一天一个样,全都鲜活水灵,挺好看。菜地的气味可不好,因为菜要浇粪。有时我也蹲下来和在菜地旁边抽烟休息的老菜农聊聊,看他们如何搭塑料大棚,看看先时而出的黄瓜、西红柿、嫩豆角、青辣椒,感受到一种欣欣然的生活气息。(《榆树村杂记》自序)

 

汪曾祺的文章为什么接地气?就在于他喜欢与周围普普通通的人交往,知道他们的酸甜苦辣,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走进菜地,其实就是一种拥抱生活的态度。他说,自己这本书的文章,都是在榆树村对面的高楼写出的,故以《榆树村杂记》作为书名。

 

煮面条等水开时汪曾祺画的小品

1993年9月华侨出版社汪曾祺《榆树村杂记》

 

 

汪曾祺赠与本文作者李辉中国画

 

 

汪曾祺赋诗河豚

 

 

汪曾祺六十七岁自寿诗

汪曾祺七十二岁赋诗手迹

 

这套“金蔷薇随笔文丛”,我在每本书的勒口上各写一段点评。汪曾祺的这本书我这样写道:“酒至微醺状态,他会变得尤为可爱,散淡与幽默天然合成。他的文章从不雕琢,如清风一样轻盈飘逸,读起来更让人陶醉。他不仅仅表现出一个小说家的才能,用炉火纯青的白描,描绘人与景,他也是一个学问家,散淡的文字背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文化气息。”虽然二十几年过去,我还比较认可自己的这一点评。

 

第一批十种里面,还有吴冠中先生的一本《画中思》。1993年我送书过去,请他在扉页上题跋。吴冠中写道:“金蔷薇随笔文丛多彩,小而精,其中璞玉如汪曾祺,投枪有邵燕祥,都令人喜爱。”吴冠中住在方庄,与汪曾祺隔马路相望,他对汪曾祺散文颇为欣赏,可谓惺惺相惜,引为知音。

 

同在1990年,我完成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请汪曾祺谈谈老师沈从文的印象。写沈从文先生的文章不少,黄永玉和汪曾祺两人的文章印象最为深刻。黄永玉以活泼别致的笔调,亲切而又带幽默地写出他心目中的表叔印象,读过之后让人感觉到沈从文可亲可爱,甚至可爱中有些朴实到极点的“迂”。汪曾祺则以“寂寞”论述沈从文的文学,一段时间里,不少人谈论沈从文时,大概受到汪曾祺的影响,习惯用“寂寞”概括沈从文的风格与人生态度。

 

我问汪先生:你以“寂寞”论述过沈从文的散文作品和性格,很多人也常常谈到他的淡泊、温和。最近我觉得这一看法并不全面———从他在三四十年代引起的多次文坛论争来看,他其实并非总是甘于寂寞的,我看他还是很热闹的。除了创作,他写了不少作家论,评述一些同时代作家,还喜欢对文坛现象发发议论,文章也常带有锋芒和不冷静的情绪,结果往往招来许多麻烦。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他的这一特点。

 

汪先生用“好管闲事”四个字回答我。他说,沈从文“对凡是不合他意的,就要发些议论。譬如,他并不了解中国妇女运动的背景,就出来谈论一番。四十年代有一次在上海,我见到巴金和李健吾,巴金就对我说,你告诉从文,别再写那些文章,写自己的小说就行了”。

 

汪曾祺对沈从文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除了鲁迅,不知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沈从文更高:“我喜欢他中年的作品,也就是《边城》前后的作品,包括后来的《长河》。我认为他的主要思想贯穿着一个主题:民族品德的发现与重造。他强调人性,是真正关心人,重视对人的描述。他的《贵生》《丈夫》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和揭示,就不是一般左翼作家所能达到的。他对社会一贯关注,也有呐喊式的东西在。《湘西》《湘西散记》两部作品有集中表现。”

 

汪曾祺与沈从文

2009年10月大象出版社《我的老师沈从文》

1996年8月汪曾祺全家福,不到一年,他因病去世

 

时间无情,不到七年,汪曾祺就离开我们远去。

 

我的印象中,他几乎从来烟不离手,饭桌上也酒不离手。加上外出参加活动,有人求字,他也从不推辞。听说1997年就是因为这一原因过于劳累,回到北京,突然发病。我问汪朝是否与肝病相关。她说,肯定与喝酒多有关。病因是肝硬化导致消化道静脉曲张,破裂后大出血。虽经抢救,但五天之后又再次出血,再也没有抢救过来。他把一生多少经历都带走了,连一本完整的回忆录也没有留下。

 

也是与他有缘。汪曾祺去世之后,我为大象出版社策划的几套丛书,都有他的书。一是他的画传,一是《汪曾祺自述》,一是《我的老师沈从文》。

 

人虽远去,编他的书,读他的文章,还能让我重温与他接触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温馨时刻……

 

2017年1月9日完稿于看云斋


本文编辑:伍斌  题图为汪曾祺画的螃蟹  本文图片均由文章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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