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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示众”的饭菜背后,贵州绥阳全民治理滥办酒席的乡土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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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7-02-10 12:29
摘要:李文才说起自己这顿搬家酒,因为多年“老本”没有挽回半点,仍怅然若失。不过,他听进了村干部给他打的比方:“吃酒送礼,好比玩牌。这一局你虽然输了,但这个牌总有个完结的时候,不能一直输,掐断就好。”

“李文才家做酒被举报了!网上他的名字都登出来了!”

 

今年春节,在遵义市绥阳县旺草镇联盟村活了大半辈子的李文才,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名”。

 

网络热议纷纷:政府是否管得太宽?当地办酒席到底泛滥至何种程度,以致于出现这样极端的“教育方法”?

 

除夕过后,李文才去找詹翔,想要回被收缴的自家长条凳。夹在村支书和亲戚两重身份间的詹翔回复:“二表叔,等活动结束了,我帮你去看看。”

 

詹翔口中的“活动”,正是绥阳县相关部门在今年1月16日发布《关于加强滥办酒席治理的公告》后的行动。公告有这样一条:“凡群众滥办酒席者,一律按照《村规民约》的规定坚决制止。”公告发出次日,县里召开治理滥办酒席工作会,随后各乡镇开会落实,悬挂宣传横幅,用流动宣传车播放相关精神,卫监、市监等部门在餐馆暗访制止。

绥阳县各乡镇,整治滥办酒席的横幅在人流集中的地点悬挂。 杨书源摄  

 

绥阳县对外宣传中心副主任丁本俊告诉记者,所谓“滥办酒席”,是指红白喜事以外的其它酒席。治理工作自2011年起在绥阳县开展6年,成效较明显,但自2016年下半年起周边地区滥办酒席之风抬头,使得该县亦有所反弹。今年春节前,县里曾连续多日每天平均接到10多个群众因吃酒伤财而希望政府加以规范的投诉电话。  

 

据绥阳县治理滥办酒席督查组办公室的数据,截至2月8日的春节期间,全县累计接到各类滥办酒席举报460余起,第一时间劝导取消327起,到达办酒现场劝导制止136起。

 

遵义绥阳,这个不足60万人口的农业县,经济发展成果随处可见,比如近年新建的大批量高层现代住宅小区。然而,小城之中熟人社会的印记依旧可见,比如酒席,比如“人情”。

 

 


李文才的“震慑”:酒席散了,礼金飞了

 

农历腊月廿三,是村里算命先生给李文才算的宜办新房酒的日子。

 

当地人都明白,这趟酒席的本意就是筹钱,给建新房花销回点血。

 

办酒席前两天,李文才花了3小时,走遍村里,重复一句:“我造了新房,大家来帮我一下喽,来耍一下。”他对记者说:“村里有规矩,我在家做酒,就算没通知到你,你听说了也要来。”

 

而另一个未说出口的规矩,是来人一定要送钱,50元起。

 

去年,李文才家的老木房被鉴定为危房,一家人在村委敦促下七拼八凑了25万元造新房。欠下的8万元,预计能用酒席礼金还掉两三万元。而这七八年间,他每年去村里别家吃酒的花费约1万元,占自己年收入一半。这些酒,吃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总盼着自己也能办。

 

办酒前,李文才去熟人家花1800元买了一只一百多公斤的猪。他本想再买头羊撑场面,但琢磨半天还是作罢。

 

白菜炒猪肉、豆腐炒猪肉、青椒炒猪肉……一头猪够对付30桌的菜。酒席上只摆相对便宜的啤酒,不摆白酒。这是他平常去别人家吃酒时得来的“经验”。

李文才家办酒席当日的厨房。詹翔供图

 

30桌酒席一次性摆不下,得分两拨人。李文才说:“有的人吃着,有的人看着,看的人给点花生、瓜子。”

 

准备就绪。可摆酒日的上午,比客人先到的,却是带着摄影机来“曝光”的镇里四五位干部和村支书詹翔。

 

旺草镇纪委书记黄贵军是带队干部,他告知:你们家的酒被人两次举报,属于滥办酒席,要暂扣一部分摆酒物资。

 

二儿子听说过前两日有人因换大门摆酒而被喊去镇里教育,赶紧承认:“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帮忙的人走了,酒席散了,锅碗瓢盆和几个做好的菜被拉去了镇政府。

 

想到正值年关,猪肉是花大钱买的,干部们给这家人留下了。

 

经过几位基层经验丰富的镇干部讨论,滥办酒席的饭菜,要实名公示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黄贵军找打印室做了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联盟村院子组李文才滥办酒席被暂扣的饭菜”,不过“暂扣”被打印员打成了“收缴”。他本觉不妥想改,却被其他干部拦住:“就这么写,效果更好!”

 

李文才家的饭菜和厨具被放在镇政府院子里展出了两天。展出照在网上沸沸扬扬时,李文才最紧张的却非名声,而是照片里的餐具何时归还。

 

“其实做酒离谱的在我们这里大把,我这是真的搬家酒。”李文才坚持己见。

 

鉴于此,村支书詹翔事后向黄贵军倡议补贴李家部分损失,黄贵军同意了。  

 

 


漩涡中的决心:要么一管到底,要么被骂声淹死

 

黄贵军准备在正月十五后,归还李文才和另一户扣在镇里的部分办酒物资。可还没等到归还日,“实名公示”的做法,已遭热议。

 

有媒体质疑:“花自己的钱办个酒席请些朋友热闹热闹,这就叫人事――剥夺公众这种正当权利,就叫不干人事!”也有自媒体人从公权和私权的边界来论“禁止一个人请客,没收他的酒菜,既侵犯他的身体,也侵犯他的财产”。

 

对此,丁本俊解释:“禁止滥办酒席,最早是针对本地各级党政干部的约束条例,并配有相应的纪律责任追究制度。我们对于群众的滥办酒席、借机敛财、大操大办等行为,一直以引导教育为主,针对个别拒不听劝、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的才采取制止措施。”

 

丁本俊在宽阔镇做驻村干部时,曾按市价买下一位要办“不符合规定”酒席的老妈妈准备的25公斤新鲜豆腐。

 

洋川镇西街社区干部杨联合制止滥办酒席的法子,相对“简单粗暴”。他提醒社区的低保户:要去吃或操办敛财酒,就意味着和公序良俗过不去,在低保资格评比中居民代表们通常不会为其投票。

 

杨联合向记者交底:“这其实是对低保户的保护,他们再收到赴酒席邀请时就有了回绝理由。但即使真有低保户去吃酒,也不会真的取消他的低保,只是暂缓发放。”

 

“有人说政府在民间吃酒这件事上管得太宽,伤害了老百姓。可他们不知道,我们县禁止滥办酒席的呼声,本就是来自老百姓。”绥阳县新闻发言人助理石芝谋,向记者讲述了2011年的一段往事。

 

那年是政府治理滥办酒席的头一年。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和一位瓦匠聊天时得知,瓦匠每月竟要花10天左右,去亲戚家吃酒席。误工一天,150元泡汤。

 

同年,当地百姓的情况反映信纷至沓来:一位进城务工的建筑工人,经常被迫往返家里与县城吃酒,送礼、车费加上误工钱,占整个月应得收入的60%。过年了,居然没钱给母亲买双皮鞋。

 

盛行的酒席,已远超越仪式范畴,而成了一些家庭借人情“众筹”的幌子。和其他许多地方的农村一样,这种“规矩”,由来已久。

 

就在那一年,有个村率先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一项村规民约:除了红白喜事以外的其它酒席,属于滥办酒席,应该禁止。为公平起见,绥阳县其它村落、社区均按照这一规定订立标准。几天工夫,县里就制止了两三千桌“滥办酒席”。

 

如此一刀切,是否有矫枉过正之嫌?当时也有人提出,放开搬家酒、80岁的做寿酒,但各村村民代表大会讨论结果不一,只能按照最高标准执行以免分歧。

 

今年春节,丁本俊得罪了6家“滥办酒席”的近邻和亲戚。

 

表叔公家上月办了小孩的满月酒,丁本俊没有出席、随礼。后来在乡间小路上遇到表叔公,他照例问候,递上香烟,可这位老烟民连连摆手:“感冒了,不敢抽。”就径直走了。

 

把亲眷关系搞得一地鸡毛的丁本俊说出一句“不像公务员”的话:“要我是老百姓,就一定希望政府把滥办酒席的事长期管下去,不要半途松劲。否则,人际关系破坏了,旧风气却又回来害人,不如不管。”

 

他想起半年前在宽阔镇驻村,询问政府治理普通群众滥办酒席时,贫困户陈开明干脆一句:“政府不管,就是政府不作为!”

 

这话,被“公务员丁本俊”翻译了一遍:“华山一条道。要不就是政府完全撒手,被骂声淹死;要么就一管到底,重塑正常、理性的人际间往来方式。”

 

西南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陈小彪在了解此事始末后称,希望当地政府在治理酒席时能够更好地区分民间正常人情和“滥办”,规劝方式更加人性化、符合常情;要注意法律与道德在规范人们行为中各自的作用与地位。

 

 


“吃不饱”的酒席:我吃酒席,还是酒席吃我? 

 

最让丁本俊觉得宽慰的,是他负责运营的绥阳县政府微信公众号“绥阳发布”刊发治理滥办酒席内容后,当地群众大量点赞。“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政府的行动,95%当地群众是支持拥护的。”

 

“大快人心”,是留言中出现的高频词汇。丁本俊想起他在宽阔镇驻村时,贫困户陈开明手里那个账本。

 

那是个破烂的小簿子,详细记录2016年这个贫困家庭的所有礼金支出。礼金总数相加,是8000多元,而当年全家收入是12000元。

 

陈开明说他从来没有在村里酒席上吃饱过。他家一天最高的赴酒席纪录是8次,他和妻子只得分工合作,一人吃4家。“上拨人吃完的凉剩菜,补上一点热菜又端上桌。办酒就是收钱,谁管你吃得怎么样?但还是得去,不去让人看不起。”  

 

有次,陈开明去一位疏于往来的远房亲戚家吃酒。出门前,他看到儿子和两个女儿在冬天穿得单薄,憋红了脸,还是硬着头皮从抽屉里拿出两张50元,摔门而出。那天,家人都不知陈开明哪里来的无名火。 

 

即使是手头宽裕些的普通家庭,也渐被礼金吓得缩在异乡。得知丁本俊在重庆开小卖部的表姑春节不回家,大家庭炸开了锅。追问之下,表姑含蓄地说:“两个女儿都上大学。礼金负担太重,还是留下来给她们。”

 

在县里上班的曹建(化名)翻出手机,指着一长串短信:“短信、微信,有的人还每个平台上重复发3遍。都是群发,连署名也没有。”

绥阳县一位居民向记者展示他手机上,主人家连发三遍的满月酒群发短信。

 

很多主人家还会在酒席后拿着人情簿对照手机通讯录检查,一旦发现没到场的,就把电话号码删去,交情作废,缺席者以前送的钱再无可能收回。

 

为了日后自己办酒能收回损失,人们才一而再再而三被卷入这个恶性循环。

 

梁顺(化名)在县城算是交际广泛的能人,在县里做建筑工程。和他庞大交际圈一起膨胀的,还有礼金。2016年,他的礼金支出近5万元。赶的场子多了,大跌眼镜的事就常在酒桌上遭遇:高考得了两三百分落榜却还要办升学酒;租房居然也办搬家酒……

 

这类酒在当地有个戏谑的名字,叫“慌酒”:没钱花了,觉得心慌,就摆上二三十桌酒,调动一次人际资源,凑上数万元甚至是几十万元的礼金周转。

 

现在,办“慌酒”者大多已懒得在群发邀请里写下办酒理由,直接写下日期地点,“来我家吃刨锅汤(杀猪招待的饭菜)”。

 

不仅是吃酒名目越变越多,礼钱也在近5年不停翻跟头。“原来做一次酒也就几千元收入,现在不同了。我一个朋友孩子的满月酒,听说收了200万元。一进门,一台点钞机哗哗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曹建现在总爱把这当作“奇闻轶事”说给外来人听。 

 

政府新年管得紧,曹建不少朋友耍起了“心照不宣”。曹建收到一条邀请短信,结尾是“为支持政府禁止办酒席,特不收礼不记名”。

 

曹建去了这家,客人们都识趣地把现金装进红包塞给主人(当地送礼金不需要装红包),或者立在门口微信转账。

 

 


变味的“人情”:从一碗汤圆到一碗米粉

  

“在绥阳这个地方,只要你一年不办酒,你就亏。”凡被卷入吃酒循环的,都会跟记者算出这笔了然的经济账。

 

家里酒席打水漂后,李文才在村里的酒席应酬依旧还有。只不过,村里的满月酒、搬家酒开始低调操办:不请厨师、分散到三四户人家进行。

 

甚至,李文才有次夜里出发,在邻居家草草吃过一碗米粉后,把钱交了就回来。

 

“人情厚薄、关系亲疏,好像被一张张人民币概括了。”丁本俊惊诧于这10多年家乡乡土人情的迅速改变。

 

当地出租车司机小陈是政府治理滥办酒席的坚决拥护者,可他说到兴起之处时,脱口而出一个得意的假设:“如果我爷爷百年之后办酒,按照风俗,我父亲和他六姊妹,还有我们这些孙辈,每家每户都要分开办。加起来收的礼钱,绝对不少于100万元。毕竟,我们家在县城是体面的大家庭。”

 

“你要是只送了50元,报礼金的人会把声音压低了念;要是500元,就提高嗓门,念得掷地有声。”在县里小公司上班的林原(化名)忆起一次回老家,遭遇的新鲜“念唱礼金法”。

 

吃酒,几近被催债。陈开明说,酒席之上,面色铁青的,不在少数。“去了就吃、吃了就走,哪里还来得及什么祝酒、敬酒?有时候,我和主人家刚打过招呼,他就催我吃饭送礼。”

 

最让陈开明觉得可笑的是——你明明讨厌这家人摆酒收钱,却还要装作一脸和气地坐在酒桌旁。

 

于是,民间“有奖举报人”应运而生。在当地工作的大学生志愿者孔瑜,常会和政府工作人员一起去现场劝阻酒席。她道出了自己目睹的举报人的实情:“他们一般就在酒桌上,或是在赶往酒桌的路上。他们根本不在意举报后是否可以拿到那笔政府奖赏,而是在意政府到底管不管。”

 

孔瑜也是绥阳人。在她看来,这几年家乡的做酒习俗,动辄二三十桌打底,看似交际圈越来越广,但这种钱来钱往的计较分明之中,其实人和人之间交往链条变得脆弱。举报人不过是揭开了这种脆弱人际关系的冰山一角。

 

“凡是存过电话的、说过一句话的,都被划入下次酒席的邀请名单。”孔瑜曾在一天之内,接到了一位多年不曾联系的同学3次邀请电话;也曾因为缺席一次熟人的搬家酒,而在微信中被拉黑。

 

孔瑜看到了被拉黑前的最后一条状态——你把我当朋友就来我这里,没把我当朋友,所以没来。既然如此,大家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黄德强在当地是个特例。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却基本不参加任何酒席。除了政府倡导,也因为他认为这些酒早就淡了味道。

 

“起先,摆酒都是主人家负担成本,没有送礼金一说。喝主人家的满月酒,客人送去20个鸡蛋或两包白糖,四五桌的客人抱着刚满月的孩子,一逗就是半天。现在去喝满月酒,乌泱泱二三十桌,连孩子的影子都见不到。”

 

“多年前,做酒的含义就是一种最简单的庆祝。”孔瑜记得小时候去父母的好友家祝贺搬家,就带了几包糯米粉做贺礼,主人家欣喜地领着客人一间间房参观。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下肚,搬家酒算是办成了。

 

从一碗只讲情分的热汤圆,到一碗只求礼金的米粉,小县城的“人情”已经变味。

 

“我以后怕是又有十多年没酒可摆。”李文才说起自己这顿搬家酒,因为多年“老本”没有挽回半点,仍怅然若失。

 

不过,他还是听进了村干部给他打的比方:“吃酒送礼,好比玩牌。这一局你虽然输了,但这个牌总有个完结的时候,不能一直输,掐断就好。”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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