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集市日,正待离家去集市,妻子赶出门来,倚着车身,说:“我们跟你一起去好吗?”我说:“干吗?天气这么热,难得周末,还是在家休息休息吧。”妻子说: “你不在,总觉得闷,还是一家人一起的好。”几句话,听得我心里不是味。
转身回屋,唤醒四岁小儿,抱起刚满周岁的小女,一家四口,挤进塞满货物的车。马达声中,孩子又再入睡。一路无语。
突然车子熄火。下车一查,一根电线脱开,接上后,电瓶仍需充电方能起动。周末清晨,路上少有汽车,拦半天,一辆辆事不关己地飞驶而去。
虽是夏天,悉尼清晨依然寒意袭人。小儿小女梦中醒来,不见爹娘,“哇哇”大哭……一时进入如此窘境,几年的苦楚油然而升。
几年中,生儿育女。平时妻子上班,我在家带孩子加进货,待到晚上,双双累得精疲力竭,说话力气都没。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又得赶往集市,留得妻子在家看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可爱逗人,大人却少有时间精力欣赏他们的日日变化。我妻子,人人均称年轻漂亮,且有高学历,原该前途无量,却如今,虽说工作尚体面,离称心如意终也相去甚远。三十出头的人,年轻是称不上了,漂亮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本该带着家人游山玩水,摄几张合家欢、拍几张美人照,留作再回不来的记忆,而现在,还要拖累他们和我一起上集市……
总算来了个好心人,帮助发动了汽车,我对他千谢万谢,一直目送他的车远去。返车后,我没去集市,掉转车头,朝着附近海边开去。妻子想劝,劝不住,以为我疯了。我说:“是呀,很久没疯过了。”
我本不是克制力好、理性强过人的人,自己都奇怪,这些年兢兢业业、本本分分,竟没发过一次疯!
尚早,沙滩无人,偶有几串隔夜脚印。海风习习,浪花拍岸,拍出少有的宁静。眺望远处海面,突然想起:几年了,几年没来过海边,最后一次到这,还是报馆任职时……
太阳渐渐升起,海水静静荡漾。
似乎从未发现海是那么的大,天也那么的大,大到虚无,大到不存在。在这似无穷似有限的空荡荡中,似乎看到了藏在海的那边的隐秘,看到了生命的来处和去处。忽然感到,海岸边的我,只是永恒的空空洞洞的神秘中偶然迸出的一滴水迹、一缕空气。我感到了生命的渺小、短促,又感到了生命的宝贵与光明。一团杂乱纷飞的思绪中,忽又醒悟到:一切的烦恼、苦楚、得与失,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我躺在沙滩上,手掌压住眼睛。
“你已很久没写作了。”妻子突然说。
心,砰然一动。
“那毕竟是你最喜欢做的事。”
我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是考虑家庭,可赚钱是没底的,即使你赚得再多,我也知道,你不会满足,不会真正感到高兴的。”妻子说得很慢,很慢很慢。
“你会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怀疑过。”妻子继续缓缓道。
突然抑制不住地想哭,想放开声来大哭一场。
那天晚上,妻子、儿女成眠后,我悄悄起床,走进书房。皓月当空,月色如洗,我没开灯,独坐书桌前,久久。后来,我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多年不用的稿纸,试着写了几个字——《小贩杂记》,忽然记起,我右手中指第二个关节处,原先有个厚厚的茧子,是写字写出来的,而今没了,看不到了,都不知什么时候没的?大概已经很久……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