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微信朋友圈，有大学同学家住奉贤南桥，发来一张照片：昏黑的夜幕下，有个老汉蹲在地上，熊熊的火光中，老汉正在摇动一个平卧的铁葫芦。同学在照片旁加注：多年不见的爆炒米花摊头，满满的儿时回忆。

同学的照片与旁注，轰然撞开了我少年时代记忆仓库的斑驳闸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我们这一代，当年正值长身体时，却遭逢“既无外债、也无内债”、“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文革后期，除了勉强能吃饱肚皮外，还能有零食和点心享用已属奢侈。盐金枣、拷扁橄榄、棒头糖，是那时所有馋痨胚的最爱。但一般来说，口袋里常无分文，只能捏紧空拳，望着烟纸店里的这些零食咽口水。幸而还有爆炒米花。随着春节临近，嘭、嘭作响的爆响声，就像迎接春节的礼炮，激动得我们心花怒放、奔走相告。

爆炒米花的小摊贩主人是个50多岁的老头。一张熏得黑黑的脸庞，印象中他说话很少。平时他难见踪影，但只要春节临近，却总会不期然地出现，因为他知道平时再节俭勤勉的主妇，到了过节前都会省下点口中的余粮，给孩子变出些春节的零食来。小贩会挑地点。我家石库门弄堂口有家粮店，因为爆炒米花与粮食有关，小摊贩会很默契地守在粮店前的马路边，每年都不挪地方，就像一个临时而又固定的摊点。小贩还很会挑选时间。一般总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并以星期日居多，当小孩们都已放假休息了，他就会笃悠悠地摆好摊子，点燃炉火，开始爆炒米花。无须走街串巷大声吆喝，嘭彭作响的闷雷和随风飘散的爆米花香，就是最好最及时的广告。我们罗浮路这条马路有十多幢石库门、数百户家庭，有小孩听到响声，就争先恐后地聚拢过来，竹篮头排队似地一长溜排开，有时候爆响会一直持续到夜深人静时。

由于住得离摊位近，我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家更早听到响声、闻到香味。如果母亲正好休息在家，一般她就会同意我们去爆炒米花，家里也总是预留了春节时吃的最好粳米。但如果母亲上班不在家，我就只能听着响声、闻着香味，干着急了。我家是宁波人，宁波乡下亲戚总会在春节前托人带上来一些宁波水磨年糕，我们也会很把它细致地切成片阴干，所以去爆炒米花时，如果在粳米里再放上少量的年糕片，花色更多些，味道也会更好些。

爆炒米花的小摊贩不言不语，只是使劲地拉着风箱，火苗呼啦啦地舔着乌黑墨脱的铁葫芦，欢快地跳着舞。铁葫芦里翻滚着米粒，有时还有年糕片。被大火炙烤了10来分钟后，里面充溢着滚烫的空气，小贩将铁葫芦一架，说声：当心啦！脚死命一踩。震天的爆响之后，冒出一股白烟。他用木棒撬开铁盖，白花花的爆米花瀑布般地滚落到一个脏兮兮的麻袋里。看着跳着脚、捂住耳朵、躲得远远的几个小姑娘，我们这些小男孩全都嘎嘎嘎地放声傻笑起来，似乎像是在枪林弹雨里无所畏惧的英雄。拿到爆米花的小孩赶紧装篮，然后飞也似地跑回家享用去了。

轮到我了，我恳请小贩尽可能多地装粳米，再加上少量的年糕片。小贩皱着眉头，不肯多装，说装多了，爆米花会蔫掉，发不起来的。爆一次爆米花要价一毛钱，小贩手里有糖精片，母亲若开恩，就再买2分钱一粒的糖精片，爆米花吃起来便有甜丝丝的感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铁葫芦里炙烤着自家的米粒，等待“嘭”的一声巨响过后，白花花的爆炒米花和手掌般大的年糕片流进我家的篮子里。嚼着香甜生脆的爆米花和年糕片，那份欢喜高兴真是无以言表，当时以为世界上的美味，莫过于此了。

爆好的炒米花不可能一下子吃完，所谓的大快朵颐，其实也就尽兴地吃一些。待爆米花冷却后，母亲赶紧把它们安置进饼干大筒里，可不能让它们受潮，否则“泞”掉就不好吃了。这样放放吃吃，吃吃放放，春节就在喜气洋洋的爆竹声中来临了。

随着年龄渐长，国家经济形势发生巨变，过节的零食多到数不过来，吃到没有胃口。但是，如今过年吃在嘴里、留在心田的零食，能超过当年爆炒米花的，却很少。曾经有段时间，市场里供应真空包装的爆玉米花，放在微波炉里，高火转上几分钟，爆玉米花就出炉了。可是买给女儿当零食吃，女儿根本不屑尝一口。自己吃来，只觉得甜得腻人，哪比得上小时候香喷喷的爆炒米花啊。

现如今，电影院还在出售机制爆玉米花，情侣们买上一袋，坐在漆黑的剧院里，悉悉索索地掏摸着纸袋，吃得起劲。我以为，他们品尝到的，是依附在爆玉米花上的甜蜜爱情。至于我，却再也品尝不出儿时的那份欢喜了。

组稿、编辑：伍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