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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是天生的党员”——陈保平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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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保平 2017-01-15 07:30
摘要:“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妈妈也只是很微弱的光,但无论境遇如何,这光始终亮着,光芒仍在散布,照着一角一落,照着一室一校,照着许多年长和年轻人的生命。”——陈保平老师追记母亲的真情文笔,让人泪奔。

 

追思会后,一位老人走过来,含泪握着我的手,嗫嚅地问道:“你是陈孟昭的儿子?”我说“是的。”她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说道:“我是你妈妈从小的邻居,后来参军去了,但一直保持着与她的联系。”停顿了一会,她突然说了一句:“你妈妈是一个天生的党员。”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点茫然,似乎不能准确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握着她的手,又握了一下。

 

妈妈从小丧母,18岁中学未毕业就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19岁上海解放,她是第一女子中学的团总支书记。从那时起,她就没有离开过学校。和爸爸一样,把毕生献给了教育事业。也许在那个年代,她觉得在一个有理想的组织里比家庭更温暖。所以,她的笑容总是灿烂的,你看照片能感到,她的青春是美好的。

 

因为爸爸妈妈日夜忙,我们几个孩子都是靠奶妈喂养的。亲戚说奶妈是喂过自己孩子才过来的,你爸爸妈妈不知道。所以我和妹妹小时候一直体弱多病。有一年秋天,我哮喘发作,妈妈正好在奉贤搞“四清”,一早赶回来陪我去看病,下午就又匆匆赶回去了。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经常是她值班,难得和我们在一起。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是党支部书记,别人有事,我就要去顶。”

 

她的青年时代,风华刻于老照片

 

她到市西中学当支部书记、校长,是1977年“四人帮”粉碎后。此时,她自己也“解放”不久。“文革”中,爸爸、妈妈作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代表被批斗、被游街,那时我刚刚小学毕业,许多场景仍历历在目。红卫兵小将把他们拖到阳台上,让他们低头认错,还让我们孩子出来看。那天,月光很亮,我放在阳台上的蟋蟀罐都被小将们踢翻了,那些秋虫蹦跳逃窜,仿佛有一种获得自由的快感。我痛惜之时,忽听爸爸大声说:我们没有什么错,但共产党员可以向人民低头。他和妈妈并排站着,月色洒在他们头上和肩上,让他们看上去有点苍老。他们虔诚地低着头。十年坎坷,后来,她又重新回到了她热爱的学校,那年她46岁,肩负起了市西中学百废待兴的重任。

 

妈妈的前任,市西的第一任校长,是近代著名教育家赵传家先生。听妈妈说,他解放前怀着教育救国的理想去美国留学,读的教育学。抗战胜利后,他在愚园路西童中学的原址创办了市西中学,担任首任校长。那时,妈妈经常去拜访赵先生,特别推崇赵先生倡导的“好学力行”理念。当年,赵曾先后请于右任、赵朴初手书“好学力行”制成匾额,昭示师生,使之成为市西的传统。有一天晚上,妈妈回来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明天把房间整理一下,有位重要客人会来。”我们问:“谁啊?”妈妈说:“赵传家老校长。”第二天,妈妈去门口迎赵校长,老先生拄着拐杖,眉目和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说起话来既儒雅又肯定,一副长者风度。其实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赵传家是谁,我还好奇地问:赵先生不是党员,怎么能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当校长?妈妈说:“他是爱国人士,我们共产党要靠这样的专家来管理学校。”妈妈说这话的语调和她对赵先生的态度一样,是诚恳的,没有党在人之上的优越感。

 

那些时代的留影中,她与同事们笑得多甜

 

妈妈因生前立了遗嘱:不开追悼会,丧事从简,遗体捐献给医疗科学事业。所以,市西中学在妈妈去世的头七,举行了这个追思会。穿着深蓝校服的孩子,人手一支白色雏菊,伴着怀念的歌声,在妈妈遗像前一一献花。校领导用心回顾了妈妈在市西的主要事迹。妈妈的后任校长、同事、师生、离休支部同志也都发言缅怀。妈妈的许多事、许多荣誉过去我们从未听说。比如,她到市西任职初期,正是平反文革冤假错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妈妈按照中央关于平反的文件精神,组织专人对在文革中受到审查、处理的同志和其他提出申诉的同志逐一进行复查,夜以继日,历时数年,先后对41位教职员工落实了政策。期间,还对“文革”中抄家物资归还做了认真、细致的处理工作,全部落实结案105户,查无此人1户,尚待落实4户。现任的董君武校长说:妈妈做的所有这些,为市西和当时的教育战线拨乱反正奠定了基础。还有,上世纪80年代初,在社会片面追求升学率的潮流中,妈妈代表学校明确提出,教育的目标应是全面提高学生的素质,使之成为品学兼优、智能俱全的人才。为此,在全国重点中学会议上介绍了市西经验。1984年,她又推进了初中课程改革,在学校组织了20多个兴趣小组,发表了《校长要指挥若定》等一系列文章,被评为文汇报园丁奖。她与校领导谈心,说:“我们面对潮流不要做墙头草,要把根扎在师生中,扎得深。”她在家常与爸爸讨论:如何看待“文革”前的十七年教育?他们认为主流不可抹煞,但一些红卫兵小将缺乏人性的“打、砸、抢”行为值得今天的教育反思。1986年,妈妈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

 

爸爸“文革”中吃了许多苦头,六十多岁就走了。在后来的二十余年生活中,我想妈妈很多时候是孤独的。她不善做家务,不爱聊家常,她或许想,但不知如何帮孩子带第三代。在女儿、媳妇和保姆之间她常常插不上手,有时表示出愧疚,说自己处于很尴尬的境地。她最积极的是参加组织生活。走得动的那些年,一直还担任离休支部书记。

 

她倾洒满腔心血于教育,对学子满溢关爱

 

五年前,她进了养老院。在那里,她投入过的一件事就是每天给老人讲新闻。如果哪天我们上午要去看她,她就会在电话里说:等我读完报再来。为了这件事,她每天要看报、看电视,做许多小卡片,把国内外新闻分门别类。不幸的是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再也不能读报了。发病时她两手发抖,坐卧不安,很痛苦。你与她说话,她好像一扇谁也打不开的门。她白天吃镇静药,晚上吃安眠药,即使不发病的时候,人也总是无力、萎靡。我们几个孩子每周轮流去看她,只是关心她的病情和身体,与她精神上的交流很少。有时看她一整天直直瞪着两眼,并不知她需要什么,想些什么……偶尔好点的时候,她会问我:“有什么新闻么?”“你们人大开会讨论些什么?”我就告诉她人大正在讨论什么法规、新闻可看六点半的电视节目。我向她推荐《琅琊榜》《芈月传》等电视剧,让她看“笑傲江湖”之类的娱乐片,她说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让我帮她订一份《港澳台信息》。有一回我见志愿者在养老院表演节目、组织老人们唱歌,问她为什么不下去参加?她摇摇头说提不起精神。她靠在床上,反复与我说的只有一句话:我现在最担心有一天爬不起来怎么办?我说你想得太多,要坚强一点。

 

她忽然变得有点嗔怒,用微弱又肯定的声音说:你看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不要强过?

 

我其实并未理解妈妈的意思,人的后悔总是在无法弥补的时候。直到去养老院整理妈妈的遗物,才突然明白妈妈担心的是什么。同屋的谢婆婆抱着我痛哭,说:“你妈妈真是个好人,她发病都不让我们端茶端饭,一定要自己撑着起来。我每次下楼去弹琴,她就是犯病,都不忘叮嘱:‘你下楼梯慢慢走、慢慢走。’”护理员小肖也擦着泪水说:“陈老师自己能做的事从来不麻烦我们。晚上让她有事打铃,她也从来不打。”是的,妈妈最担心的是无法自理时会连累我们、连累他人。她从救护车送到医院,只在抢救病房呆了两天,突然就走了。她没有拖累大家,这,好像是完成了她最后的夙愿。

 

她用一生烛照周边世界,影响了许多人

 

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妈妈的老邻居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一个党员的品格,应是与人天性的善良、美好、求真连在一起的。党员,就是天然地处处为他人着想、为事业奉献。妈妈从青春时代起,热血就与“少年共产”的理想融汇一体;面对“文革”这样的时代黑暗,她仍然相信光明,去义务献血;在市西的十年,她是这个党拨乱反正、自我更新、焕发生机的一根毛细血管;在接近人生的终点前,她又在捐献遗体的证书上签了名字。“春蚕到死丝方尽”,她做到了。也许,她称不上一位优秀的母亲,但她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党的女儿。

 

市西中学的追思会,给了我们莫大的安慰。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妈妈也只是很微弱的光,但无论境遇如何,这光始终亮着,光芒仍在散布,照着一角一落,照着一室一校,照着许多年长和年轻人的生命。


本文编辑:伍斌  题图为上海市西中学原党支部书记、校长、中共静安区教育离休第一党支部书记、全国教育战线劳动模范陈孟昭照片  本文所有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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