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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系列⑤|春风不度(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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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封寿炎 2016-04-03 13:26
摘要:天色将晚,我接到电话,孩子已经去了。我坐在古老羌地的清冷月色里,追忆姐姐的不幸命运。现实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把这个才华横溢、卓尔不凡的女孩磨损殆尽,推入悲惨的绝境。我想起那句古老的诗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五)

在陕西南的秦岭巴山之间,深入一座座乡镇、一条条村庄、一户户地震灾民家里调查,感觉如同回到了桂东南的天堂山脉之间。我心里最清晰的感受,就是贫穷,甚至赤贫。地方上陪同的民政干部说,在边远偏僻的山寨,有些人家只有一套衣裳、一床铺盖。年轻人想寻出路,要么读书考学,要么外出打工。如果留在本地,祖祖辈辈都毫无盼头。

 

不管在陕西南,还是在桂东南,或者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在绝对贫穷的生活里,人们的苦难命运都是相似的。如今重提那段往事,我无意责怪母亲,也无意责怪始震。她们谁都没有错。在贫穷的生活中,在严酷的现实中,她们都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无力创造条件改变别人的命运。把儿女们抚养成人,读书识字,这已经是母亲所能做到的全部。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谁都不能要求她做得更多。可是始震聪慧敏感,念完初中之后,她已经理解人生,理解命运。她是铁屋里第一个醒来的人,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宿命一步步将自己吞没。只要继续读书考学,她就可以摆脱那种宿命,得到另一种生活。

 

那夜吵架之后不久,始震就离开了家。她独自一人前往三百公里之外的柳州,投奔一位远房亲戚。他在建筑工地里当包工头。始震没有技术,只能做搅拌水泥、搬浆、搬砖头之类的重活脏活。壮年男人都吃不消的重体力活,压在一个身单力薄、初涉社会的女孩肩上。两个月后,始震写了一封信回来,说她一切都好,叫父母不要担心。她还说领到工钱就寄回来,让弟弟们好好念书。母亲拿着始震的照片,失声痛哭。始震完全变了。她黑瘦弱小,手里提着一顶黄色安全帽,活像马戏团里杂耍的猴子。她裂着一张嘴,面对镜头强作欢笑,却比哭还要难看,还要让人难受。

 

有一年夏天,始震突然回家来了。她瘦小单薄,被太阳晒得乌黑乌黑。但她很高兴。因为建筑工地里的木工温叔愿意收养她,送她读高中。父母亲的神情有点悲戚。女儿被别人家收养,这毕竟是伤心惆怅的事情。始震看见父母难过,就解释说,温叔那边只以叔婶相称,以后的婚姻大事也听父母做主。始震走后没多久,温叔就来我们家登门拜访了。那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能说会道。他原来是高中教师,但因为生养了三个儿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所以被学校里免职。

 

“我们那边都迷信,认为有子有女才算‘好’。我生了三个儿子,都追不到一个女儿。”因为他在高中任教多年,可以疏通关系,让始震当插班生复学。

 

秋天开学的时候,始震就在温叔老家念高中一年级。她常常有书信寄回来,夹着照片。她又变回了念初中时候那个女学生,穿着素净淡雅的白衬衫,容光焕发。

 

然而好运气并不长久。温叔不是有钱的人家。他在建筑工地里做木工,他的爱人在家里种田。他们三个儿子都在念书,家庭负担越来越重。始震念高中开支不小,更使他们雪上加霜。供养始震念书是温叔一个人的意思,他的爱人并不乐意,两人常常在家里闹不痛快。始震心性自尊敏感,念了一年,就退学回家了。她念书的梦想,就此彻底破灭。

 

(六)

命运仿佛一间铁屋,并非努力就可以开启。兜兜转转,总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始震回到村里,眼看全无出路,命运又打开了一扇窗口。村里学堂招收代课教师,她念过高中,又年轻,结果居然被乡镇里面选上了。1990年秋天,始震当上村办小学的代课教师。她是爱书如命、好学如命的人,当上代课教师的头一年,大概是她人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家里终于有一个“公家人”,这让父母喜出望外。母亲每天早起烧饭,让始震吃饱去学校。始震自小卑微,命运多舛。如今历尽重重磨难,终于迎来一线希望的曙光。她成了有名望、受尊敬的学校教师,她的知识、才华和抱负,都找到了施展的舞台。她被激情所燃烧,夜以继日地,将她全部时间、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教学当中。那时候我已经在镇里念初中,周末才回家。始震从不休息,即使在星期天,也在房间里看书、批改学生作业、备课,一直忙到深夜。

 

代课教师只当了一年,乡镇里分配来师范毕业生,始震眼看就被解雇了。母亲很失望,抱怨说:“把你当成半夜尿壶。急了用一把,用过就扔了。”始震满腹苦闷,一筹莫展。周末回家,看见她总不说话。有时候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彷徨苦闷的心境里,始震草率地选择了婚姻。那时候本族的堂姐来提亲。她嫁在十四五里路开外,是一条同样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村子里有座初级小学,总共有一年级到三年级三个班,需要招聘代课教师。堂姐说,如果始震答应这门亲事,她就可以在村办小学里当代课教师。

 

1991年夏天一个中午,大姐到镇初中来找我。她对我说,始震要出嫁了,母亲叫我去给她送嫁。我觉得很意外,因为从来没有听到半句她要成亲的话。我跟大姐走到集镇上,发现母亲、始震和她夫家的迎亲队伍都到了。那天不是赶集日子,集镇上清清冷冷,行路人都难觅一个。母亲告诉我,始震要求家里不摆酒席,什么仪式都不办。只要母亲把她送到集镇上,置买一点被褥箱柜,就算给她置办亲事了。

 

母亲没有钱,置买不起华贵的嫁妆,又不忍心买便宜的。她在百货商店里千挑万拣,棉被、蚊帐、箱柜,一件一件,一角一分讨价还价。终于买定了,她在商店柜台上一件件打点齐整,搬到迎亲队伍的单车上。

 

正是盛夏的中午,天气非常炎热。始震当了新娘子,她撑着大红的遮阳伞,穿一套水红色的纱衣。上衣的领口、衣袖和下摆都缀着银亮的细针,每根细针扯出一条长长的、飘动的红线。她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跟我打招呼,也不看身边的人物风景。她脸上看不到喜悦的神色;也说不上是悲哀,就是木然的表情。

 

烧过一挂炮仗,迎亲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发了。没有欢声笑语,没有热闹场面,没有敲锣打鼓的仪仗。我坐在迎亲队伍的单车尾座,回过头来,看见母亲孤零零站在那里,冷清凄凉。她就这样嫁掉了养育二十多年的女儿。

 

(七)

结婚之后,始震的生活拮据艰难。她在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每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她丈夫是老实的庄稼人,种田种地没有收入。一年之后女儿出生,家里经济更加捉襟见肘。为了赚钱养家,她丈夫到邻县学习修理摩托车。始震跟他说,学习一门手艺傍身,总比在家里种田强。学成之后,他每个月有六百块钱的收入。家庭有了稳定的收入,始震一边教书,一边带看孩子,生活倒也安逸起来。

 

1995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集镇里的市场经济慢慢兴起。从集镇到乡村的小路上,行路人一年比一年少,摩托车一年比一年多。始震夫妇借了本钱,在集镇里经营起摩托车修理店。她的丈夫忠诚老实,手艺又好,修理店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女儿慢慢长大,从小就天天跟着母亲在学堂里识字读书,因此天资早启,聪慧过人。历尽千辛万苦,始震仿佛交上了好运气。

 

1998年,我已经在天津念大学。寒假回到家里过春节,正月初二看到始震跟母亲哭诉。她丈夫的修理店欠下了巨大的亏空。始震在村里教书,很少过问店里的生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客有样学样,纷纷要求赊账。她的丈夫老实巴交,从来不拒绝别人,统统都答应了。这样三十五十地赊出去,连本带利只出不进。账赊得多了,他既不敢追讨,也不敢告诉始震。店里的零配件赊光了,他就向供货商赊账。等始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店里的账目已经亏空巨大,手头上只有厚厚的赊账簿。

 

辛苦几年,不但没有赚到钱,还血本无归,欠下亏空。也是在这个当口,教育系统开始精简人员,辞退代课教师。一夜之间,始震就从一个家庭幸福、生活安逸的乡村教师,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农妇。对她来说,精神打击甚至比物质打击更加惨痛。教学生活的精神回报,也许远比物质回报丰厚得多。看着一批一批学生在自己的教育下成长,这种成就感不是金钱可以买来的。而且她从小就迷恋校园生活,那种纤细敏感、倔强自尊的心性,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

 

人一旦陷入困境,所有的门窗都会随之关上。对始震来说,校园曾经是一个避难所,是凡俗尘世里的一方世外桃源。她早就说服丈夫,两人决定只养育一个女儿,把她抚养成才。如今她被学校辞退,重新掉进凡人堆里,陷入无穷纷争的乡村生活和家族生活,种种压力排山倒海般扑来。在农村生活中,没有儿子的家庭备受欺辱。几年时间,公婆姑媳、兄弟妯娌、族人乡邻,种种不堪难以尽述。始震彻底地屈服了。命运收走她所有梦想,消蚀她的全部棱角。在高龄又身体虚弱的情况下,她冒着危险,连续生育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八)

我长久离家,只是零零碎碎知道始震的事情。一直听说她的儿子身体不太好,总在求医问药。没想到最终确诊了白血病。在地震灾区的所见所闻,使我深深体会到缺医少药造成的痛苦。一位老人在地震时候被削掉半块头盖骨,可是他无钱去医院医治,只能留在家里。房间很昏暗,在角落的大木床上,老人坐在床头,面无表情。他一动不动,对我们的问话全无反应。他的老伴坐在床前抹眼泪,央求我们帮帮他们。陪同我调查的志愿者一边询问,一边忍不住落泪。天灾难以预料,但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不知道也有多少家庭、多少人,因为病痛、伤残得不到医治而受尽磨难。

 

就在那个傍晚,天色快要黑的时候,我接到始震丈夫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告诉我说,孩子已经去了。

 

我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提不起半点力气。在即将完成任务,启程回沪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个惨痛的噩耗。确诊只有几天时间,他们的孩子已经永远走了。那是他们人生里最大的寄托,最大的希望。

 

我坐在古老羌地的清冷月色里,追忆姐姐的不幸命运。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南宁,她难忍剜心之痛,已经悲恸昏厥。现实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把这个才华横溢、卓尔不凡的女孩磨损殆尽,把她推入悲惨的绝境。“命运”,这两个沉重千钧的字眼,再次把我紧紧攫取。我想起那句古老的诗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完)

 

下篇预告:1987年,始鸣和她的恋人被驱赶离家,一路逃奔到海南岛的琼海。世界之大,只有海岛荒芜山岭的一间小小茅草屋,成为两个年轻人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烟波迷蒙的琼州海峡像一道天堑,将故乡和他乡远远分开。天涯海角,总让人感到悲戚凄凉。它意味着放逐流浪、生离死别和落魄江湖,意味着沦落的不幸的人生。

 

——《天堂系列⑥|何枝可依》即将推出,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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